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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浪书院 >  半阙河山 >   第14章 熟人

带着从李畴那里得到的册子和自己初步梳理的人物关系草图,荣安深知接下来的调查如履薄冰。赵拚、董云这些名字背后牵连的,绝不仅仅是东南一隅的贪墨,更可能指向汴京朝堂深处的某只巨兽。她需要更具体、更立体的信息来填充这个骨架。

接下来的几日,她如同一个勤奋的织工,开始在皇城司内外,小心翼翼地编织她的信息网络,重点便是深挖赵拚和董云的关系网。

她再次找到那位慵懒的老书吏,凭借着上次“良好”的沟通以及不动声色递过去的一小锭碎银,获得了进一步查阅的便利。

这次,她的目标明确,她调阅了赵拚和董云的官履记录。发现赵拚是熙宁年间进士,出身并非显赫,籍贯福建路,但姓赵……本身就不对劲。

董云则是靠荫补入仕,其父曾与童贯在西北军中有些香火情。两人一个科举正途,一个勋贵荫庇,原本并非同路。

她仔细比对两人的升迁时间点。发现赵拚调任睦州知州,以及董云被任命为两浙路走马承受,时间上虽然不同,但都是在童贯权势逐渐稳固、开始大力安插亲信至各地关键位置时期之后,这绝非巧合!

她记下了与赵、二人在公务上有过频繁往来的其他官员名字,特别是那些同样籍贯福建,或同样有西北军背景、可能与童贯一系有关的官员。一个以童贯为潜在核心,辐射至东南财税重地的利益网络轮廓,隐隐浮现。

接着,她让阿修罗去找他那帮三教九流的朋友,重点是那些混迹于官员府邸周边、或与各大商号、车马行、银楼有联系的“包打听”。

很快有消息反馈回来,赵拚在汴京并无显赫府邸,但其一位远房侄儿去年却在城西置办了一处不小的宅院,出手阔绰。董云在京中的宅子更是奢华,养着好几房美妾。

有眼线提到,董云家的管事,近半年与城南“丰豫号”银楼往来密切。

“丰豫号”……

荣安记下这个名字,她隐约记得,这银楼似乎与某些经营边境贸易,包括可能与辽金走私的商队有关联。

最让她注意的是,有码头苦力提到,近几日有几批贴着“睦州土产”封条的货箱运抵汴京,但接收的并非市面上的大商号,而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铺子,且货物入库后便再无动静,形迹可疑。

信息一点点汇聚,赵拚和董云的形象逐渐丰满起来。

他们是童贯势力在东南的“钱袋子”,利用盐税、漆税疯狂敛财,部分用于自身享乐,更大部分则通过复杂渠道可能涉及走私银楼输送回京,滋养着背后的保护伞。而那些神秘的“睦州土产”,很可能就是藏匿赃款或者进行利益输送的载体!

为了验证这些推测,并追踪那批可疑货物的去向,荣安决定亲自上街,去那些接收货物的小铺子附近实地探查。

这一日,她换了身更不起眼的灰布衣裙,如同一个寻常的市井女子,混迹在熙攘的御街上。她的目标是城西靠近汴河码头的一片区域,那里商铺林立,鱼龙混杂。

她一边留意着街边店铺的招牌,一边在脑中回忆着线人提供的地址。

就在她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了一个有些眼熟、此刻却显得极其突兀的身影!

那是朱汝楫!朱勔的侄子!

此时的朱汝楫,与荣安记忆中那个在南方仗着叔父权势、趾高气扬的纨绔子弟判若两人。他穿着一身半旧的绸缎袍子,颜色暗淡,头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慌张和忧虑,眼神警惕地四处张望,脚步匆匆,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这副模样?朱勔……他为何出现在汴京?又为何如此惊慌失措?

荣安心念电转,直觉告诉她,朱汝楫的出现绝非偶然,很可能与东南的乱局,甚至与她正在调查的税弊案有关!她立刻放弃了原定的探查目标,决定先跟上朱汝楫,看看他到底要去哪里,见什么人。

她压低斗笠,悄无声息地混入人流,远远辍在朱汝楫身后。朱汝楫显然心神不宁,并未察觉被跟踪,他只是埋着头,沿着街边快步疾行,不时紧张地回头张望。

穿过几条繁华的街道,朱汝楫拐进了一条相对僻静的、多是仓库和后巷的区域。这里行人稀少,只有零星几个搬运工在装卸货物。

荣安正欲拉近距离,看得更仔细些,突然,一道红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前方的巷口闪出,恰好拦在了她的面前!

那身影窈窕矫健,穿着一身利落的红色劲装,青丝高束,脸上蒙着面纱,只露出一双明亮锐利、带着几分野性的眸子。

红拂!

荣安脚步猛地一顿,心中震惊无以复加!

竟然是红拂!

她怎么会在这里?!而且如此精准地拦住了自己?

海鰌船事件后,红拂一行人应该带着那几个被揪出的奸细离去,荣安本以为他们会返回其根据地处理内部问题,此事便告一段落。万万没想到,他们不仅没有离开,反而也出现在了汴京!并且,在这个关键时刻,拦住了正在跟踪朱汝楫的自己!

是巧合?还是……他们一直在暗中监视自己?或者,他们的目标,也是朱汝楫,甚至是朱汝楫背后可能牵扯出的更大秘密?

红拂看着荣安,蒙面下的嘴角似乎微微勾起一个弧度,那双的眼睛带着一丝戏谑和审视,轻轻开口,声音如同珠落玉盘,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雪里红,别来无恙?哦,或许该称你……荣干当?”她顿了顿,目光扫了一眼朱汝楫消失的方向,又回到荣安脸上,语气带着几分意味深长。

“王公子……也来汴京了。有些事情,似乎比我们之前想象的,还要有趣得多。”

荣安的心一沉。

王公子也来了!

那个身份神秘、势力莫测的人,竟然也亲临汴京!

海鰌船的事没了下文,她原以为风波已过,现在看来,那仅仅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小小序曲。王公子、红拂、惊慌的朱汝楫、自己正在调查的东南税弊案、还有那隐藏在幕后的童贯乃至更高层的身影……

所有这些线索和人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在这一刻,于汴京这座巨大的棋盘上,强行汇聚、碰撞!

荣安看着红拂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知道自己的调查已经无法再隐秘进行。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迎上红拂的目光。

她冷冷地看向拦在身前的红拂,那双锐利的眸子里没有丝毫温度,直接省去了所有无谓的寒暄。

“找我何事?”

红拂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面纱上的眉眼微微挑动了一下,随即化作一丝带着玩味的笑意,声音依旧清脆,却刻意压低了半分:“你还是这般快人快语。难道……你就对海鰌船上那个想害你的奸细,一点都不好奇了?就不想知道,究竟是谁,在背后欲除你而后快?”

荣安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讥诮的弧度。她看着红拂,目光如同在看一个表演拙劣的戏子。

“好奇?”

她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彻骨的疏离:“山魈、苍狼、你,还有你们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王公子……你们所有人,全都是奸细,于我而言,又有何区别?”

她顿了顿,语气更冷,带着一种源自异世灵魂的、对这个世界所有人的不信任和审视:“我从未将你们视为自己人,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更不会。是敌是友,是真是假,对我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需要对你们所有人——保持警惕,这就够了。”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红拂的面纱,直刺其心底:“所以,不必在此故弄玄虚。有屁快放!”

“你……!”

红拂被她这番毫不留情、甚至堪称粗鲁的话语噎得一滞,面纱下的脸色想必十分精彩。她显然低估了荣安的冷硬和直接,那种试图掌控对话节奏、用悬念拿捏对方的打算瞬间落空。她眼底闪过一丝恼怒,但很快又被更深的忌惮所取代。这个“血罗刹”,似乎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更加难以捉摸,也更加……危险。

红拂深吸一口气,似乎懒得再与这块“滚刀肉”多费唇舌,直接切入了正题,语气也冷了下来:“好!既然荣干当如此爽快,那我也直言了。公子让我传话给你,找出方腊的同党,以及他们手中掌握的——秘密宝藏!”

宝藏?

又是宝藏!

荣安瞳孔微缩,心中瞬间翻腾起无数疑问。之前在海鰌船上,王公子他们的目标也是寻找宝藏和文书,当时她以为是财物或信物。后来船上的混乱以及搜出的部分物品及文书,理应已被皇城司和后续接手的官府人员收缴。难道那些都不是真正的目标?

还是说,海鰌船上的东西根本就是个幌子,或者只是宝藏的一小部分?真正的、庞大的财富或者某种更重要的东西,依旧掌握在潜逃的“方腊同党”手中?

晏执礼突然下达搜寻“方腊同党”的任务,他知道宝藏的存在吗?他的目的,究竟是捉拿叛党,还是……也是为了这所谓的宝藏?或者说,“宝藏”本身,也只是一个更巨大阴谋的幌子?他们真正想找的,或许根本不是金银财宝,而是别的什么东西——比如,能扳倒某些大人物的证据?比如,与金人勾结的信物?比如……某种能引起天下大乱的秘密?

无数念头在荣安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让她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这潭水,果然深不见底!

红拂看着荣安陷入沉思,以为她被“宝藏”二字打动,正欲再开口加深诱惑,却见荣安猛地抬起头,眼神依旧冰冷,并未露出她预想中的贪婪或急切。

然而,红拂接下来的话,却像是一记真正的重锤,狠狠砸在了荣安心口,让她瞬间脸色大变。

只见红拂轻轻上前一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带着一丝残酷意味的声音,缓缓说道:“还有,公子让我提醒你……你已经,好久没去取‘解药’了。”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欣赏着荣安眼中骤然凝聚的惊骇,才继续道:“再这么硬撑下去……会没命的。这个月十五,子时三刻,老地方见。别忘了。”

解药?

会没命?

这两个词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荣安所有的冷静和伪装!她感觉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在瞬间变得冰凉!

什么解药?她中毒了?不,是原身中毒了!是了!她穿越而来后,偶尔会感到的莫名头痛、心悸,还有之前古蔺那个老头诡异的态度和话语……原来都不是偶然!

原身竟然一直被人用药物控制着!怪不得她能“乖乖”听从汉儿司和王公子这类神秘势力的指令!怪不得她之前会觉得这具身体有时不受控制地产生一些情绪和冲动!

她会死吗?如果拿不到解药,这具刚刚适应不久的身体,就会彻底崩溃?她这个异世的灵魂,也会随之烟消云散?

巨大的震惊和前所未有的死亡威胁,让她的大脑出现了片刻的空白。她死死地盯着红拂,试图从对方眼中找出一丝撒谎的痕迹,但红拂那带着怜悯和嘲讽的坚定眼神,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的。

红拂看着荣安瞬间苍白的脸色和眼中无法掩饰的惊惶,知道目的已经达到。她不再多言,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荣安一眼,然后身形一晃,如同来时一样突兀,迅速融入了街道上熙攘的人群,几个闪烁便消失不见。

荣安僵立在原地,仿佛被施了定身咒。红拂离去前的话语如同魔咒般在她耳边回荡。

“会没命的……老地方见……”

朱汝楫?跟踪?东南税弊案?赵拚董云?所有的调查计划,在这一刻,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关乎性命的威胁彻底打乱。

她再也没有心思和力气去追踪那个惊慌失措的朱汝楫了。巨大的危机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靠在旁边冰冷的墙壁上,微微喘息,感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一股难以言喻的虚弱和眩晕感袭来。

原来,她所以为的穿越新生,从一开始就系在一条纤细的、被他人握在手中的毒线上。

原来,她真正需要面对的,是最残酷的生存现实。

夜色渐浓,华灯初上,汴京的繁华与喧嚣在她周围流淌,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她抬起头,望着这座庞大而陌生的城市,眼中第一次露出了近乎绝望的凝重。

活下去……首先,她必须想办法活下去!

然后,才能去谈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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