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上的父子（七）
“智慧社区无障碍顾问”，月薪一万二加绩效奖金，五险一金，弹性工作制，可居家办公。职位描述里那些“深度参与”、“核心团队”、“价值驱动”的字眼，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闪烁着诱人的、近乎虚幻的光芒。
王浩死死盯着这封躺在邮箱里的offer，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他握着手机的指尖都在发麻。阳光透过病房的百叶窗，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替的条纹，却丝毫驱不散他眼中的惊疑和深不见底的疲惫。
“浩子…这…这真的假的？”王建国凑在旁边，浑浊的眼睛努力辨认着屏幕上的字，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一万二！这几乎是他拼死跑单两个月的收入！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儿子可以堂堂正正地坐在家里，用脑子赚钱，再也不用去爬那该死的台阶！
小雅抱着刚刚退烧、依旧虚弱昏睡的小轮，也紧张地望过来，眼中交织着微弱的希冀和更深的恐惧。医院的催缴单像雪片一样压在床头柜上，每一张都带着冰冷的重量。公公卖血换来的钱，早已在几天的高强度治疗中消耗殆尽。
“邮件地址是真的，公司我也查了，‘启明科技’，注册在新区，做智慧城市项目的。”王浩的声音干涩沙哑，眉头紧锁，“可…他们怎么会知道我？还知道我懂无障碍路线？” 他之前那份平台反馈员的工作，只接触过最基础的数据标注，连核心绘图都做不好，何德何能吸引这样一份“顾问”职位？
就在这时，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那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王先生，offer收到了吗？时间紧迫，项目急需您的‘独特视角’和‘真实经验’。待遇不满意可谈。请尽快确认，明天上午十点，启明科技大厦A座12楼签约。静候佳音。——李锐（项目总监）”
“独特视角”？“真实经验”？王浩的心猛地一沉。他脑海中瞬间闪过那个让他屈辱到骨子里的爬行视频！是了！只有这个！只有这个全网疯传、把他最不堪一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东西，才能让一个素不相识的科技公司“总监”找上门来！一股混杂着恶心和被利用的愤怒猛地冲上头顶，他几乎想把手机砸出去！
“他们…他们是看了那个视频？！”王建国也反应过来，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儿子血泪的屈辱，成了别人眼中的“卖点”？这比直接扇他耳光还难受！
“浩子！不能去！这…这是拿你的伤疤去换钱！咱再穷，也不能…”王建国激动地抓住儿子的胳膊。
“爸！”王浩猛地打断父亲，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又立刻压了下去，怕惊醒小轮。他指着床头柜上那一叠厚厚的催缴单，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你看看这些！小轮下一阶段的治疗费、住院费！还有我们欠医院的、欠陈主管的、欠那些老哥们的！不接这个，钱从哪里来？！卖血吗？你还能卖几次？！”
王建国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蔫了下去，抓着儿子的手无力地松开。他佝偻着背，看着孙子在睡梦中依旧不安稳的小脸，看着儿媳憔悴绝望的眼神，看着儿子眼中那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般的红芒…卖血？他的血，还能值几个钱？还能撑几天？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监护仪规律而单调的“嘀嗒”声，像生命的倒计时。
“叮咚——”王浩的平台反馈软件突然弹出一条系统消息。他烦躁地点开，是平台对他之前提交的一份核心区域商场图纸的审核反馈：
“编号：xc-2024-0789图纸反馈：经审核，您提交的商场内部无障碍路线优化图纸存在多处严重错误（具体错误列表见附件），不符合规范要求，且关键节点逻辑混乱。请重新学习培训资料，并尽快修正提交。注：连续三次未达标图纸将影响绩效评估及后续任务分配。”
冰冷的文字像一盆冰水，浇在王浩本就焦灼的心上。附件里长长的错误列表，每一个红叉都像是对他能力的无情嘲讽。平台的工作岌岌可危，微薄的收入眼看也要断掉…而眼前这份启明的offer，虽然带着屈辱的味道，却可能是唯一能堵住医院催命符的石头！
“我去。”王浩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嘶哑。他没有看父亲，也没有看妻子，目光死死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份offer，“明天，我去签约。”
“浩子！”王建国还想说什么，却被王浩疲惫而决绝的眼神堵了回去。那眼神里，有屈辱，有愤怒，但更深处的，是一种被现实碾碎后不得不低头、只为抓住一丝生存可能的麻木和狠厉。
小雅抱着孩子，把头埋得更低了，肩膀无声地耸动。
第二天清晨，王建国执意要陪儿子去。他不放心。王浩没有拒绝。父子俩挤在早高峰拥挤的地铁里，轮椅引来不少侧目。王浩戴着帽子，帽檐压得很低，把自己缩在轮椅里，像一只试图缩进壳里的蜗牛。王建国紧紧护在轮椅旁，身体紧绷，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像一头护崽的老狼。
启明科技大厦光洁如镜，巨大的落地窗反射着冰冷的城市天空。前台小姐妆容精致，笑容标准，目光在王浩的轮椅上快速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随即恢复职业化的热情：“请问是王浩先生吗？李总监在会议室等您。”
宽敞明亮的会议室里，李锐是一个三十多岁、穿着合体西装、眼神锐利的男人。他热情地起身与王建国握手，又对王浩伸出手：“王先生，久仰！快请坐！”他的笑容真诚，言语得体，丝毫没有提及那个视频，仿佛真的只是看重王浩的“专业经验”。
“王先生的情况我们非常理解。”李锐开门见山，将一份打印好的合同推到王浩面前，“‘智慧社区’项目是市里的重点工程，无障碍模块是亮点也是难点。我们需要像您这样有‘切身体会’的用户，提供最真实、最接地气的反馈和建议，确保我们的系统不是纸上谈兵。”他特意加重了“切身体会”四个字，目光意有所指地掠过王浩的腿。
王浩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他沉默地翻看着合同。条款清晰，待遇优厚，工作时间自由，看起来无可挑剔。但他总觉得那白纸黑字背后，藏着某种他看不透的东西。
“李总监，”王浩抬起头，直视着对方，“你们…是不是看了那个视频？”
李锐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甚至更加温和：“王先生，互联网时代，信息是透明的。我们关注所有与项目相关的社会热点。不可否认，那段视频让我们看到了您面对困境的坚韧，也让我们更深刻地理解了无障碍设施缺失带来的真实痛苦。这正是我们项目最需要的‘用户痛点’洞察。您的‘经验’，比任何市场调研都宝贵。”
他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把血泪的屈辱包装成宝贵的“用户痛点洞察”。王浩感到一阵反胃，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需要这份钱。
“我的工作内容具体是什么？需要…需要我公开做什么吗？”王浩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主要是内部顾问。”李锐保证道，“参与产品设计讨论，测试原型系统，提供改进建议。可能会有一些内部的分享会，分享您作为使用者的真实感受，但绝不会要求您做任何违背意愿的公开宣传。您的隐私和尊严，我们绝对尊重。”他强调着“尊重”，眼神却带着一种职业化的、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王建国在一旁听着，眉头越皱越紧。这个李总监说话太漂亮了，漂亮得让他心里发毛。他几次想插话，都被儿子用眼神制止了。
“爸，签吧。”王浩拿起笔，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他没有再看那些条款，也没有再看李锐看似真诚的脸。他只想快点拿到钱，填上医院的窟窿，让父亲不用再去卖血，让小轮能得到应有的治疗。
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王浩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那一刻，他感觉签下的不是名字，而是把自己最后一点不愿示人的伤疤，明码标价地卖了出去。
“太好了！欢迎加入启明！”李锐热情地伸出手，脸上是真诚的喜悦，“预付款项会在一小时内打到您账户。合作愉快，王顾问！”
走出那座光鲜亮丽的大厦，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王浩看着手机银行里突然多出来的五位数字，那沉甸甸的数字本该带来一丝喘息，可他却感觉不到丝毫轻松，只有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空虚和屈辱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浩子…”王建国推着轮椅，声音充满了担忧，“那个李总监…说的话…爸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踏实？”王浩望着前方川流不息的车流，声音轻得像呓语，“爸，我们现在，还有资格挑拣踏不踏实吗？能活命，能让小轮活命，就行了。”
阳光照在他年轻的脸上，却照不进那双深不见底、只剩下麻木和一丝狠厉的眼睛里。那里面，曾经属于外卖骑手的风发意气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被生活彻底磨去棱角、为了生存不惜将伤口展示给他人看的、疲惫而苍老的灵魂。
车轮滚滚向前，载着这对沉默的父子，驶向医院，驶向依旧深不见底的生活漩涡。那笔预付款，像一剂强心针，暂时延缓了崩溃，却也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悄然套在了王浩的脖子上。启明科技那扇光鲜的大门背后，等待他的，究竟是救赎的阶梯，还是另一个更精致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