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六）
阳阳生日那天，晓薇几乎是掐着点，在约定的开饭时间准时敲响了哥嫂家的门。她空着手，只背了一个普通的帆布包，里面装着给阳阳画的一幅生日涂鸦——是她熬了两个深夜，在完成那些令人头昏眼花的零碎任务间隙，笨拙地照着网上的教程画的。
门开了，依旧是嫂子王红梅。她系着那条洗得有些发白的旧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看到晓薇，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侧身让开：“来了？进来吧。”
“嫂子。”晓薇的声音有些发紧，迈进门时，脚步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小姑姑！”阳阳像颗小炮弹一样从客厅冲出来，扑到她腿上，仰着红扑扑的小脸，“你终于来啦！妈妈做了好多好吃的！有红烧肉！”小家伙兴奋地拉着她往客厅走。
客厅里，周强正笨手笨脚地往一个小蛋糕上插蜡烛，看到晓薇，扯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坐，快坐，马上就开饭。”
晓薇被阳阳按在餐桌旁坐下。桌上是几道简单的家常菜，分量很足，中间那碗油亮红润的红烧肉格外显眼，散发着熟悉的、令人心安的香气。她悄悄抬眼看向厨房。嫂子正背对着她，在灶台前忙碌，锅铲翻动的声音规律而沉稳。那背影，似乎比记忆中更单薄了些，但挺直的脊梁依旧带着一种无声的力量。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甚至没有多余的眼神交流。饭菜上桌，一家人围坐。气氛有些沉默，只有阳阳叽叽喳喳的声音在努力填充着空白。周强偶尔问几句陈林峰父亲的情况，晓薇简短地回答着“好多了”、“在康复”，便再无话。她低着头，小口吃着碗里的饭，筷子几次伸向那碗红烧肉，却又迟疑地缩了回来。那曾经最熟悉的味道，此刻却像带着某种无形的压力。
“吃啊。”王红梅的声音平平地响起，她夹起一块肥瘦相间、炖得酥烂的肉，放到了晓薇面前的碗里，“凉了就腻了。”
很平常的动作，很平常的语气。晓薇却像是被烫了一下，猛地抬起头。嫂子正低头给阳阳擦掉嘴角的饭粒，动作自然，仿佛刚才那个夹菜的动作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家常。可就是这份“寻常”，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晓薇心里激起了剧烈的涟漪。她看着碗里那块油光红亮的肉，鼻腔猛地一酸，连忙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模糊的视线，夹起那块肉，放进嘴里，用力地咀嚼着。
还是那个味道。咸甜适中，入口即化。可这一次，那滋味里似乎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沉甸甸地压在舌根，一路沉到心底。她嚼得很慢，很用力，仿佛要把这八年所有的亏欠、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迟来的体悟，都嚼碎了，咽下去。
“嫂子……”晓薇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看向对面那个平静吃饭的女人。王红梅停下筷子，抬起眼看她，眼神依旧平静，像一口深潭，没有波澜，却也看不到冰封的寒意。
“那……那八万块钱……”晓薇的声音有些发颤，艰难地开口，“我和林峰……这个月……可能只能先还……还一千块……”她说出这个数字时，脸颊火辣辣的烫，巨大的羞耻感几乎要将她淹没。一千块，在八万的巨债面前，杯水车薪，简直像个笑话。她甚至不敢看嫂子的眼睛。
王红梅沉默了几秒。空气仿佛凝固了。晓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等待着预料中的失望，哪怕是一声轻微的叹息。
然而，王红梅只是拿起旁边的汤勺，舀了一勺清淡的蔬菜汤，倒进自己的碗里，然后，用那勺子的背面，轻轻敲了敲盛红烧肉的碗沿，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
“吃饭。”她只说了两个字，语气平淡无波，仿佛晓薇刚才说的不是一笔沉重的债务，而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她的目光扫过那碗红烧肉，“肉还多，吃完。”
没有说“好”，没有说“行”，更没有说“不急”。她用最寻常的、属于这个家的语言，用一个敲碗的动作，轻描淡写地接过了晓薇那份卑微得近乎屈辱的“还款计划”。那“叮”的一声轻响，像一道无形的赦令，瞬间击碎了晓薇心头最后一点强撑的硬壳。
晓薇的眼泪终于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进碗里，混着米饭和红烧肉的汤汁。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死死低着头，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抽动。她拼命地扒着碗里的饭，混着咸涩的泪水，用力地吞咽着。这顿饭，吃得艰难无比，却又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王红梅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把那碗红烧肉往晓薇那边推了推。周强有些无措地看着妹妹，又看看妻子，最终只是叹了口气，给阳阳夹了块排骨。阳阳不明所以，看看流泪的小姑姑，又看看沉默的妈妈，小脸上带着懵懂的困惑。
回去的路上，晓薇坐在副驾驶，路灯昏黄的光线透过车窗，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她的眼睛依旧红肿，但眼神却比来时清亮了许多。陈林峰开着车，不时担忧地看她一眼。
“嫂子……说什么了？”他试探着问。
晓薇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开口，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她什么也没说。”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味那个场景，嘴角慢慢浮现出一丝极其苦涩又极其复杂的弧度，“她用勺子……敲了敲装红烧肉的碗……说，‘吃饭’。”
陈林峰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他理解了。这无声的回应，比任何慷慨的承诺都更沉重，也更温暖。那是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包容，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日子总要过下去，债可以慢慢还，但此刻，先把眼前的这顿饭吃饱。
“还有……”晓薇转过头，看着陈林峰疲惫的侧脸，眼神里多了一种坚定的东西，“下个月，我们争取……还一千五。”
陈林峰重重地点了点头，喉结滚动了一下：“好！”
日子在沉重的债务和没日没夜的“数字苦力”中继续向前爬行。晓薇和陈林峰像两头拉磨的驴，被生活的鞭子无情抽打着，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围着两台电脑旋转。他们的世界只剩下屏幕的光、键盘的敲击声、甲方永无止境的修改要求，以及银行账户上那点微薄又必须精打细算的收入。
睡眠严重不足，饮食潦草对付，压力像无形的巨石压在胸口。出租屋的空气永远弥漫着泡面、外卖和劣质香烟混合的浑浊气味。两人都迅速地憔悴下去，眼窝深陷，脸色蜡黄，曾经的神采被生活的砂纸打磨得粗糙暗淡。
争吵不可避免地爆发了。导火索往往微不足道——可能是一份被甲方打回重做、报酬却少得可怜的设计稿，也可能是谁忘了及时给老家打钱，又或者仅仅是因为对方熬通宵时键盘声太响。
“陈林峰！你到底行不行？这文案改第三遍了！人家还是不满意！这点破钱还不够买你抽的烟！”晓薇烦躁地把鼠标摔在桌面上，屏幕上是刺眼的甲方批注。
“我不行？那你来啊！”陈林峰熬红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猛地推开椅子站起来，声音因为压抑而嘶哑，“你以为我愿意伺候这些孙子？我他妈眼睛都快瞎了！这破单子才两百块！够干什么？够买阳阳一个玩具吗？还是够给你嫂子还那八万块的一个零头？”他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暴躁野兽。
“你冲我吼什么？”晓薇的声音也陡然拔高，连日来的疲惫、委屈和对未来的绝望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是我让你失业的吗？是我让你爸生病的吗？要不是当初……”她的话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她看到了陈林峰瞬间变得惨白的脸和眼中翻涌的痛苦与愤怒。那个未出口的“要不是当初你为了我买房跟嫂子闹翻”，像一把淬毒的匕首，悬在两人之间。
空气瞬间凝固，只剩下电脑风扇嗡嗡的噪音，像在嘲笑他们的狼狈。巨大的懊悔和更深的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将晓薇淹没。她颓然地跌坐回椅子上，捂住脸，肩膀无声地耸动起来。陈林峰也像被抽干了力气，重重地坐回去，点燃一支烟，狠狠地吸着，烟雾缭绕中，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些冰冷的文字，仿佛那是他所有痛苦的根源。
争吵过后是更深的疲惫和死寂般的沉默。两人各自对着自己的屏幕，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只有阳阳偶尔打来的视频电话，能短暂地驱散屋里的阴霾。小家伙在屏幕那头奶声奶气地问：“小姑姑，小姑父，你们什么时候再带我去游乐园呀？”童真的话语像温暖的阳光，短暂地照亮他们灰暗的世界，却又在挂断后留下更深的空洞和心酸。
就在这种高压、濒临崩溃的状态下，一个深夜，陈林峰的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不是催债的短信提示音，而是电话铃声。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昏昏沉沉盯着屏幕改方案的陈林峰猛地一激灵——是孙总！他以前公司的副总，也是他曾经的直属上司，一个眼光毒辣、作风强硬但很赏识他能力的老头！
陈林峰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指都有些颤抖地按下了接听键，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孙……孙总？”
“林峰啊，”电话那头传来孙总熟悉的、带着点金属质感的声音，背景似乎很安静，“还没睡？听你这声音，够呛啊。”
“呃……在处理点东西。孙总您这么晚，有事？”陈林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
“嗯，废话就不说了。”孙总开门见山，语气干脆利落，“听说你从老张那儿出来了？”
陈林峰心里咯噔一下，有些难堪地承认：“是，上个月……被裁了。”
“哼，老张那老糊涂！”孙总在电话那头似乎冷哼了一声，“裁谁不好裁你？他那摊子破事，没几个能干活的！”他顿了顿，话锋一转，“我这儿，刚谈下来个项目。不大不小，给一个做智能家居的新锐公司做整套品牌升级和市场推广方案。甲方要求高，时间紧，预算嘛……也就那样。我手底下那帮人，要么手上活满了，要么就是花架子，撑不起这摊子。”
陈林峰的心跳开始加速，握着手机的手心微微出汗，一个模糊却令人激动的念头在脑中闪现。
“我记得你小子，思路野，执行力强，关键时候能扛事儿。”孙总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怎么样？有没有兴趣接？就当……给你孙叔我救个急？”他最后这句话，带上了点长辈的亲近意味，但陈林峰明白，这“救急”背后，是孙总在给他机会！一个真正能翻身的机会！不再是那些零碎卑微的“数字苦力”，而是一个完整的、能证明他价值的项目！
巨大的惊喜和压力同时袭来，陈林峰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变调：“孙总！您……您信得过我？”
“废话！不信你打这电话干嘛？”孙总在那边似乎笑骂了一句，“不过林峰，丑话说前头。这活不好干，甲方是群年轻气盛的海龟，想法天马行空，要求刁钻，预算还卡得死。而且，我只能给你个机会，具体怎么做，团队怎么搭，钱怎么分，你自己搞定！我这边只负责牵线搭桥，最后看结果说话。干砸了，别说我老孙没给你机会！”
“明白！孙总！我明白！”陈林峰连声应道，感觉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您放心！我一定尽全力！绝对不给您丢脸！”这不仅仅是一个项目，这可能是他绝境中的一根救命稻草，是摆脱“数字苦力”泥潭、真正靠实力和头脑赚钱的开始！更是偿还那如山债务、挽回尊严的第一步！
“行，有你这句话就行。”孙总似乎还算满意，“明天上午十点，甲方公司地址我发你邮箱。你直接过去跟他们碰个头，具体需求你们自己谈。记住，拿出你当年在我手底下那股子狠劲来！别让我失望！”
电话挂断。陈林峰还维持着接听的姿势，手机紧紧贴在耳边，心脏在胸腔里狂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狭小出租屋里浑浊的空气似乎都变得清新起来。屏幕幽幽的光映着他因为激动而微微扭曲的脸，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熄灭已久的光，正艰难地、一点一点地重新燃起。
他猛地转过身，看向身后同样被这通电话惊动、正一脸惊疑不定望着他的晓薇。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巨大的情绪冲击下，喉咙发紧，一时竟失语。他只是用力地、重重地挥舞了一下拳头，眼中迸射出一种近乎凶狠的、绝地求生的光芒！
机会！他们等到了！一个真正属于他们的机会！虽然前路依旧荆棘密布，虽然挑战巨大，但这不再是永无止境的黑暗隧道，前方终于透出了一线微光！陈林峰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充满了久违的、带着硝烟味的斗志。他大步走到晓薇面前，双手用力地抓住她的肩膀，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力量：
“晓薇！起来！别睡了！准备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