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庄这边，局势陷入了诡异的平静，国军和先锋军都正在拼尽全力地修筑工事，只不过一个是为了死守，另一个是为了困敌。
只是双方都知道，这样的平静根本维持不了多久了，等先锋军的后勤物资抵达之后，铺天盖地的炮火，就会又一次的降临在碾庄战场。
徐州郊外，71军指挥部。
厚重的门帘隔绝了外面的嘈杂，指挥部内只剩下墙上地图前相对而立的两人。
王耀武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道：“军座，关于现在的陇海路战局，我有些心里话，不吐不快。您看，是不是让身边的弟兄们暂且回避一下？”
宋希濂抬眸看了这位心腹爱将一眼，没有多问，只是沉声向门外命令：“所有人，退出指挥部外五十步警戒，未经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
一阵短促的脚步声和武器碰撞声后，指挥部内外陷入一片寂静，只有地图旁的老旧挂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
“佐民（王耀武表字），我现在正为这个事情头疼。党国前途系于此一战。不管你有什么敏感的话，但说无妨，出你之口，入我之耳，我宋希濂以人格担保，绝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
得到上司的保证，王耀武深吸一口气，沉稳的开口：“军座，恕我直言，党国虽对外号称拥兵百万，但这里面，至少要挤出二三十万地方民团的水分！
除去眼下在陇海路和津浦路与敌鏖战的这二十五万精锐，我们还有不下三十万的部队，被西南那些军阀牢牢牵制，动弹不得。
再加上秦岭一线，必须重兵布防，提防陕西、河南方向的先锋军和红军趁虚而入……如此七扣八扣，内地真正能够机动作战的兵力，已是所剩无几！”
宋希濂默默听着，最终化作一声长叹，他用力揉着自己的额角：“我明白你的意思，佐民你是想说党国输不起这一仗，而且我们身后已无援兵可待，谁也指望不上，只能指望我们自己。”
他苦涩地摇了摇头，“可是，这实力的差距就明明白白地摆在这里。我也是有心无力，佐民，你一向足智多谋，这个时候可有什么反败为胜的奇策！”
王耀武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军座，到了这个地步就别再奢望什么反败为胜了。即便……我是说即便，我们侥幸在陇海路打赢了，然后呢？我们这二十万疲惫之师，难道还能反攻鲁南吗？”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鲁南一带：“那里，早已被周辰经营成了一个大号的湖口要塞群！碉堡、永备工事星罗棋布，层层设防。先锋军凭借坚固工事，早已立于不败之地。我们拼尽元气打赢了眼前这一仗，紧接着就要撞上一堵更硬的墙，结局恐怕……”
宋希濂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声音低沉：“听你这意思……你是想建议……撤军？”
他猛地摇头，语气变得极其严肃，“佐民，这话到此为止！绝不可能！此时谁敢提撤军，事后必然成为丧师失地的替罪羊！我不会这么说，你更不要对任何外人提起！”
“军座，我有这么傻吗？”王耀武立刻接口，“我的策略并非撤退，而是转进！是主动创造战机！”
他手指猛地向西移动，划过地图：“我的意思是，尽起徐州之精锐，转而向西，以雷霆万钧之势，击破当前威胁徐州侧翼的红军部队！
我军若能集中力量，必可予其重创，彻底解除徐州西面的威胁！”
不等宋希濂发问，他手指又移向蚌埠、宿县方向：“与此同时，立刻从蚌埠、宿县等地，紧急抽调两到三个师的生力军北上。
届时，我们就能集中至少五个军的绝对主力，形成一个强大的铁拳！再回过头来，与碾庄地区的先锋军进行决战！届时我们侧翼无忧，兵力集中，胜算远比现在这样东西两线同时受敌要大！”
宋希濂眉头紧锁，沉吟道：“此策太过行险……若是我们主力西进，却扑了个空，未能捕捉到红军主力呢？岂不是白白浪费兵力，贻误东线战机？”
王耀武嘴角却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军座，扑空了，难道不是更好吗？”
“哦？”宋希濂眼中的疑惑只是出现了一瞬，随即两眼放光，“没错，扑空了，至少不是最坏的结果！”
与此同时，徐州城内，某处热闹的茶楼。
临街的窗户敞开着，茶香与人声混杂在一起。
靠窗的一桌，一个商人模样的中年男子抿了口茶，长长舒了口气，对同桌的伙伴说道：“谢天谢地，城外的红军可算是退了！这几天，还真是虚惊一场啊！”
他的同伴，一个留着短须的男子，打趣道：“钱老板，你老兄是怕红军真打进来，把你那好不容易攒下的偌大家业都给充公了？”
那钱姓商人闻言，立刻板起脸，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诶！这话可不敢乱说！我可听说，红军在皖北那边也是鼓励商贸、公平买卖的。我钱某人行得正坐得直，一个守法商人，怕什么？
我是担心这仗一打起来，商路断绝，货运不通！这要是时间久了，货压着出不去，款子收不回来，我连店里伙计的工钱都要发不出来了！索性啊，现在西边太平了，总算能喘口气。”
他话音刚落，邻桌一个穿着灰布长衫的中年人便转过头来，打断了他：“钱老板，那你这口气怕是喘得太早了些。依我看，这仗，现在才算是刚刚开始！”
他这话立刻吸引了周围几桌茶客的注意，好几道目光都投了过来，带着探寻和好奇。
那灰布长衫却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呷了一口，不再言语，颇有些拿架子的意思。
钱老板是生意场上的人精，最懂察言观色，立刻扬手高声道：“伙计！上茶，给这位兄台换壶新茶，上咱们店里最好的龙井！算我账上！”
那灰布长衫见状，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神色，这才放下茶杯：“我听说，海州方向的关麟征、樊崧甫两位将军好几万人马，被先锋军给死死围在了徐州以东的碾庄！离咱们这儿，也就几十里路！
你们想想，这要是国军最精锐的两个军都被人家给一口吃掉了，那徐州……还能保得住吗？”
“啊？！”
“竟有此事？”
“我的天……”
这话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一瓢冷水，茶楼里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凉气之声，有人面露苦色，有人大惊失色，交头接耳之声四起。
一个年轻些的茶客满脸疑惑，忍不住插嘴：“这……这不能吧？第一兵团是国军最精锐的部队，关将军可是名将，这仗……这仗还没开打两天，怎么就成这个鬼样子了？”
这时，另一个角落里传来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这位兄台就有所不知了。这第一兵团，以前是薛岳薛长官统领，那时候，先锋军确实不敢越雷池一步。
现在可倒好，上面换了一位何应钦何长官坐镇徐州，城里城外是重兵云集，结果呢？反倒被人打上门来，还把最精锐的部队给围了！这叫什么事儿！”
之前那位灰布长衫的茶客冷哼一声，接口道：“这还能因为什么？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南京的那位不通兵事，用人不明嘛！
按说徐州是京沪的大门，何等要害之地？就算派不出一只老虎来坐镇，总该派一条能看门的恶狗来吧？结果呢？派来了一头猪来！这仗，能不败吗？”
他这话说得极为大胆，引得茶楼里知情者发出一片心照不宣的哄笑声，空气中对时局的忧虑暂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快活的空气。
然而，在茶楼最僻静的角落，一个独自品茶、穿着朴素中山装的中年文士，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他听着周围的哄笑与议论，眉头紧锁，猛地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留下两枚大洋，起身拂袖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茶楼外的街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