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雪，断断续续下了三天。
城市被一层薄薄的、肮脏的白色覆盖，像是某种仓促的粉饰。曹诗琪的出租屋里没有暖气，阴冷得像一个冰窖。她裹着厚厚的旧羽绒服，坐在窗边，看着楼下巷口那点可怜的积雪被行人和车辆碾成灰黑的泥泞。
“这个月，不必再来了。”
沈屹舟的话，和他当时冷硬的背影一样，带着终结的意味，在她脑海里反复回放。
不必再去了。
那五十万，这个月的，大概是没有了。银行卡里的余额数字，像一块不断缩水的冰，让她感到切实的寒意。下个季度的房租，家里的电话，坏掉的电瓶车……这些现实的问题，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重新围拢上来。
可奇怪的是，比起对金钱的焦虑，一种更强烈的、近乎空茫的情绪占据了她。
她不用再去那个华丽的牢笼，不用再穿上那件白裙子，不用再对着那个沉默的男人唱那首《海底》。
她“自由”了。
但这自由，带着被驱逐的屈辱，和一种……失去了重心的漂浮感。过去几个月，无论多么诡异和痛苦，那条被设定好的轨迹，至少给了她一个明确的方向。现在，方向消失了。她像一艘被突然抛回茫茫大海的小船，四周都是水，却不知道岸在何方。
她尝试回归“正常”的生活。每天准时去网咖上班，对着小美和客人们挤出笑容，晚上回家，打开直播，唱一些轻快的、与《海底》截然不同的歌。
但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直播时，她的目光总会下意识地瞟向那个灰色的“用户729”。他再也没有出现过。没有打赏，没有表情，没有只言片语。仿佛随着那句“不必再来”，他在网络世界的这个分身，也一同沉寂、消失了。
她唱的歌，粉丝们说好听，但她自己听着，总觉得隔了一层，虚假，没有根。那首《海底》的旋律，却像幽灵一样，在她不设防的时候，悄然在心底响起，带着沈屹舟闭目聆听时，眉宇间那道细微的刻痕。
她开始失眠。在深夜的寂静里，那面布满照片的墙，沈屹舟苍白的脸，他攥紧糖块时发白的指节，还有那句梦呓般的“她以前……也总是唱不好这一句”，交替出现，清晰得令人心慌。
她以为自己会庆幸逃离，会慢慢忘记。可事实上，那个男人，和他所代表的一切谜团，正以一种更顽固的方式，侵蚀着她的生活。
这天轮休，她鬼使神差地，坐上了通往城市另一端的地铁。她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随着人流盲目地换乘，出站。等她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正站在那栋熟悉的、高耸入云的公寓楼对面。
雪花早已停歇，但寒意更甚。她裹紧了围巾，仰头望着那云雾缭绕的顶层。那里曾经是她每天都要前往的“刑场”，此刻却像一个遥远的、与她无关的传说。
她站了很久，直到手脚冻得麻木，直到保安警惕的目光几次扫过她这个形迹可疑的驻足者。
他没有出现。陈峰也没有。那辆黑色的轿车也不见踪影。
一切如常。仿佛她的到来与离开，不过是投入湖面的一颗小石子，涟漪散尽，湖面依旧平静无波。
这种彻底的“无动于衷”，比任何愤怒的报复更让她感到一种冰冷的绝望。
他并不在乎她是否“听话”，是否“本分”。他在乎的，只是那个“她”的影子是否完美。而现在，她这个影子出现了瑕疵，便被毫不留情地丢弃了。
她转身，准备离开。目光无意间扫过街角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明亮的橱窗。脚步猛地顿住。
橱窗里，正在促销一种包装花哨的水果硬糖。粉红色的草莓味，和黄澄澄的柠檬味，堆成了小山。和她那天在沈屹舟抽屉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她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骤然收缩。
糖……
一个身价难以估量、行事作风冷硬如铁的男人，书房抽屉里，为什么会放着这种廉价的、充满童趣的水果糖？
是为了……缓解那瓶白色药片的苦味？
还是……和那个“她”有关？
一个模糊的、大胆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挣扎出的火星，在她脑海里闪现。
她快步走进便利店，在货架前找到了那种糖。价格很便宜，十几块钱一大包。她拿起一包粉红色草莓味的，付了钱，揣进冰冷的兜里。
回到出租屋，她坐在床边，看着那包鲜艳的糖。塑料包装袋在她指尖发出窸窣的轻响。
沈屹舟的世界，并非铁板一块。那瓶药，这几颗糖，还有他偶尔流露出的、与冷硬外表截然不同的疲惫与失态……都是裂缝。
而她，或许可以从这些裂缝入手。
她拿出手机，不再搜索“沈屹舟”，而是尝试着，将“屹舟集团”与一些更具体的词汇组合。
“屹舟集团 意外”
“屹舟集团 去世”
“屹舟集团 女性”
“海底 歌曲 关联”
大部分搜索依旧石沉大海，被精心修饰过的网络信息墙挡了回来。直到她尝试了一个更模糊的组合——
“年轻女性 溺水 事故 五年期”
搜索引擎跳出了一条陈年的、来自一个地方性小论坛的帖子。标题是：“[讨论] 本市滨江路段疑似发生悲剧，有女子落水？”
发帖时间，正好是五年前。
帖子内容很短，语焉不详，只是说据传有人在滨江公园附近落水，救援队打捞了很久，但具体情况不明。下面只有寥寥几条回复，大多是猜测和祈祷。
滨江公园……
曹诗琪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记得，沈屹舟那间可以俯瞰城市的公寓，窗外遥远的天际线下方，似乎就有一条蜿蜒的、在夜色中闪烁着灯带的河流。是那条江吗？
她无法确定。这条信息太模糊，太微不足道。
但这是她目前找到的，唯一一条在时间和事件性质上，可能与“她”产生关联的线索。
溺水。《海底》。
白裙子……
一个个碎片，似乎被这条模糊的线索，隐隐串联了起来。
她关掉手机，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闭上眼睛。
沈屹舟。
你以为把我推开，就能掩盖一切吗？
你以为，断了那五十万，让我回到原来的生活，我就会害怕，就会屈服，就会忘掉吗？
不。
你错了。
你让我看到了地狱的轮廓，现在又想把我推回人间？
太晚了。
曹诗琪睁开眼，眼底那片空茫的冰原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燃烧的、冰冷的决绝。
她从那包糖里，拿出一颗粉红色的草莓糖，剥开糖纸，放进了嘴里。
甜腻的香精味道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廉价，却带着一种直白的、刺激性的力量。
她细细地品味着那甜味，然后，拿起手机，点开了与“用户”的私信对话框。
她没有祈求，没有质问，没有提起那颗糖，更没有提起那个“她”。
她只发过去一句话，一句看似无关紧要，却蕴含着某种宣战意味的话。
“糖很甜。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