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门在滞涩的“吱呀”声中缓缓洞开,预想中堆积如山的书籍、散落的星图、古老的观测仪器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被彻底清空、打扫得一尘不染的、近乎禅室般寂静的空间。
午后的阳光从擦拭得透亮的窗户涌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中只有灰尘在光柱中无声舞动。整个房间空旷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而就在这片近乎虚无的空旷中,正对着门的整面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被黑色金属画框精心装裱的肖像。
那是他。
是他在不久前的博士毕业典礼上,穿着深蓝色的学位服,头戴方帽,手中捧着烫金的博士学位证书,站在礼堂讲台前的照片。照片抓拍得极好,捕捉到了他微微颔首、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而笃定的笑意瞬间。眼神清亮,身姿挺拔,充满了属于他自己的、不再被任何人定义的自信与光芒。
这幅肖像被放大到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在这空无一物的房间里,显得如此突兀,如此具有冲击力,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庄严感。
陆司辰僵立在门口,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血液在瞬间似乎都凝固了。他怔怔地看着墙上那个巨大的“自己”,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这个房间……这个曾经承载了他最初天文梦想、后来却被封锁起来成为“禁忌”的房间,如今竟然变成了……一个只供奉着他毕业照片的“殿堂”?
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如同汹涌的暗流,猛地冲撞着他的胸腔。是荒谬?是讽刺?还是……一种深沉的、扭曲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爱”?
他在门口站了许久,才仿佛找回了一点力气,迈步走进了这个空旷得令人心慌的房间。
脚步落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回响。他环顾四周,墙壁雪白,书架被搬空了,祖父那张巨大的、堆满手稿的书桌也不见了踪影。这里没有任何属于过去的气息,没有任何关于祖父的痕迹,仿佛那段历史被彻底抹去,只为了给墙上这幅崭新的肖像腾出空间。
他走到肖像前,仰头看着那个被放大到极致的“自己”。照片的像素很高,连他学位服上的织物纹理都清晰可见。他能看到自己眼中那份终于挣脱束缚、找到自身航道的坚定。
这确实是他人生中一个重要的、值得纪念的时刻。
但以这种方式被呈现,被供奉在这个特定的、充满矛盾记忆的空间里,却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悲哀。
他几乎能想象出,他母亲是在何种心境下,清空了祖父的一切,将这里布置成现在这个样子。是在冷湖事件之后?是在收到他决绝的信息之后?还是在病发之前,那个“对不起”的邮件发出之时?
这是一种忏悔吗?用摧毁她曾经视若珍宝的“过去”(祖父的痕迹),来供奉她曾经试图控制却最终失去的“现在”(他的成功),以期获得某种扭曲的和解?
还是一种更极端的、无声的宣告?看,我最终还是承认了你的成功,但是以我的方式,在我设定的空间里。
陆司辰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他发现自己依然无法理解她,或许永远也无法理解。
他在这个空房间里待了将近一个小时。没有愤怒,没有激动,只是静静地站着,或缓慢地踱步,感受着这空间里残留的、属于他母亲的、孤绝而偏执的气息。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肖像下方,一个极其不起眼的、嵌入墙体的扁平保险箱上。箱子是崭新的,与这老房子的格调格格不入。
他走过去,尝试性地输入了自己的生日。
“嘀”的一声轻响,保险箱的绿灯亮了,箱门弹开。
里面没有珠宝,没有存折,只有一本深蓝色封皮、看起来十分普通的硬壳笔记本,以及一个熟悉的、深褐色的木制小盒子——正是那个曾经装着祖父手稿和计算尺,后来又被她还回来的盒子。
陆司辰先拿出了那个木盒。打开,里面不再是祖父的手稿,而是整整齐齐码放着的、他从小到大获得的所有重要奖项证书复印件、成绩单,甚至还有几张他发表在少年科学杂志上的幼稚文章的剪报。所有东西都按照时间顺序排列,保存得一丝不苟。
他沉默地合上木盒,放回原处。然后,他拿起了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
笔记本的扉页上,是沈玉茹娟秀而有力的字迹,只写着一行日期——正是他博士答辩通过的那一天。
他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第一页。
笔记本里,并非他预想中的忏悔录或控诉书,而更像是一本极其冷静、甚至冷酷的“观察日志”。
里面按时间顺序,记录了他从小到大的“关键发展节点”:几岁表现出对星空的兴趣,几岁在数学竞赛中获奖,几岁开始“偏离”她设定的物理竞赛轨道,对“无用的”心理学产生好奇,几岁因为“那个林姓女生”而出现“显着行为偏差”……
记录的口吻,像一个科学家在观察一个难以控制的实验对象,充满了数据化的分析和试图寻找“干预”措施的思路。甚至在冷湖事件那里,她还冷静地分析了“干扰行动”的失败原因,并标注了“需寻求更有效制约手段”。
直到日志的最后几页,笔迹开始变得有些凌乱和虚浮。
在记录他博士答辩成功的日期下面,她只写了一句话:
「目标达成。路径偏离。失控。」
再往后翻,是几页的空白。
然后在最后一页,只有用尽力气写下的、墨迹深重的一句话,几乎戳破了纸背:
「我好像……把他弄丢了。」
没有落款,没有日期。
陆司辰合上笔记本,将它轻轻放回保险箱,然后关上了箱门。
他最后看了一眼墙上那幅巨大的肖像,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出了这个空旷的房间,轻轻带上了房门。
“咔哒。”
锁舌扣上的声音,在寂静的老宅里格外清晰。
他走下楼梯,走出单元门,重新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下。温暖的空气包裹着他,驱散了从老宅里带出的那股陈腐与冰冷的气息。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林微漾的电话。
“微漾,”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我出来了。”
电话那头,林微漾似乎也松了口气:“嗯。回家吗?”
“回家。”他顿了顿,补充道,“回我们的家。”
他挂断电话,抬头望了望蔚蓝的天空,长长地、彻底地舒出了一口气。
然而,就在他拉开车门,准备发动汽车离开时,一个穿着快递员制服的男人匆匆跑过来,手里拿着一个扁平的、没有任何寄件人信息的文件袋。
“请问是陆司辰先生吗?有您的急件,需要本人签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