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现在已经身处西境了,直到看到了一条干涸的河床,这才反应了过来。
“怎么?陷入深深的自责中了?害……逃都逃出来了,还管他做什么?更何况,你不是一直不承认这是你自己干的吗?”
林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些许调侃或者说是戏谑。
苦楝自知自己此时心情既不是自责,也不是无谓,而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怜悯、不解以及不甘,这才是他的心绪。
“这是大央西境了吧。怎么不见城池人烟?”苦楝依旧伫立在岸边,头也不回道。
林休抬起他那双阴翳的眼眸,盯着苦楝的后背道:“你既然有招致旱灾的能力,自然也会有招致洪水的能力吧……何不洗刷一遍这座岷江镇呢?”
苦楝失神的眼眸忽地抬起,双眼微眯:是试探还是心理畸形?洪水若能解决旱灾,也会解决本就流离失所的人……
“王爷莫不是在说笑,本就破碎不堪的土地,哪能招架住大旱又大涝呢?”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阴冷质疑,微微偏头,恰好用余光看着林休。
也就是这一眼,他发现此时林休身子似乎矮了几截,好像……蹲下了。
心中油然而生起一种不祥的预感,猛地回头,这才发现林休那狰狞的伤口并没有得到彻底的止血,鲜血已然染红了用来捆扎的大氅,并且不断有新鲜的血液渗出。
此时林休已然无力支撑身体了,跪倒在地,双眼微阖,随时可能昏迷过去。
见状苦楝也不得不放下芥蒂,迅速蹲下将摇摇欲坠的林休扶起,大声呼唤道:“王爷!王爷?喂!林休!醒醒,醒醒啊!”
对方对苦楝的叫唤根本毫无反应,苦楝这才终于确认了林休昏迷的状态。
失血过多,精血阳气不足,阴煞灌体,攻击神魂,昏迷乃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若是不及时止血,稳住神魂,便有可能神魂离体,彻底死亡……
苦楝用手死死按住那一丈长,几寸深的伤口,感受着滚烫的鲜血依旧不断涌出,苦楝一咬牙,在一有些许凉意的夜风中脱去了袍服,只留下一件单薄的里衣。
他的袍服可不是简单的丝绸锦缎制成的,而是天地灵气编织而成,苦楝并没有想那么多,将袍服撕成条状,一圈接一圈地缠绕林休的伤口,那白色的袍服在接触血液的刹那,居然发生了异变——
染血的袍服蓦然绽放出耀眼的红光,源源不断的火灵气从中逸出,尽数没入林休的伤口之中,而那撕裂成条的袍服仿若有了生命一般,自动缠裹得愈发紧实,最终竟止住了血。
苦楝自己都看傻了,没想到自己身上的这件袍服还有这般功效……
看着林休渐渐恢复血色的脸庞,苦楝也算是松了口气,自己这算是报答了林休助他逃离的恩情了……
而此时,西边居然传来一阵充满了寒意的冷风,苦楝莫名其妙地往西望去,微微嗅了嗅,居然在这冷风中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洛明微!?
…………
与此同时,佛国洗尘堂中,数百名僧人围成一堵墙,将被绑住四肢的洛明微团团围住,对其不停地念叨梵语。
灌耳的梵音不断攻击着洛明微的神魂,以及他那颗刚淬炼成功不久的文心,“浩然烛”摇摇欲坠,随时可能熄灭,让梵音彻底突破洛明微的文气屏障,彻底度化他,让他变成佛国的傀儡……
反抗自然必不可少,然而终究是寡不敌众,文气被梵音逼迫得只能堪堪保住洛明微的神魂,而洛明微的肉身,在现形的梵音之下早已被磨得破烂不堪,到处都是细小的伤痕,清秀的脸上挂上了两道狰狞的伤疤,四肢更是有大大小小十几道,洗得发白的儒衫第一次多了许多鲜艳的红……
洛明微低垂着头,发丝凌乱地垂落,遮住了他的脸庞,盖住了他的肩,只有还在微微起伏的背昭示着此人还活着。
众僧面色祥和,却也能从他们那微微泛白的嘴唇看出,他们念叨得也有些不支了。
这群秃子怕是怎么也想不到,一个文文弱弱的儒生,居然能抗住上百名僧人长达三个时辰的梵音攻心!
其实不是洛明微本身特殊,若是秃子们停下来搜他的身,便可以发现阻挠他们度化的罪魁祸首——那支埋藏在洛明微怀中的青玉笔……
此笔自进入佛国以来便开始有所颤抖,洛明微一开始以为只有警示作用,直到被抓来度化,他这才发觉,原来此笔本身便蕴含着巨大的法则文气,能够对抗佛国的度化愿力。
但这样下去并不是办法。
就算青玉笔蕴藏的文气磅礴不可量,然而,等到这群秃驴失去耐心,要么便是搜神搜身,看看问题出自哪里,要么就是直接打杀掉,以绝后患。
总而言之,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靠自己是几乎逃不出去了,若外界无人反应过来,这将是死局中的死局……
呵……这场梦终究得留到下一世去做啊……
洛明微暗暗自讽,嘴角浮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
苦楝扶着昏迷的林休,目光却死死盯着西边那传来熟悉气息的方向。洛明微?他怎么会在这里?而且那气息……带着一种决绝与挣扎的意味,仿佛风中残烛。
必须去看看!
他背起依旧昏迷但伤势暂时稳定的林休,循着那丝微弱的感应,朝着冷风吹来的方向艰难行去。脚下的土地干裂坚硬,举目四望,尽是荒芜。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一片残破的聚居地出现在视野尽头。那似乎曾是一个小镇,但此刻大多房屋都已倒塌或被风沙掩埋半截,毫无生气。只有镇子中央,依稀能看到一些简陋的窝棚和零星活动的人影。
这里就是泯江镇?苦楝心中沉重。
他背着林休走近,窝棚里的人们听到动静,惊恐地探出头来。那是一张张怎样的脸啊——面黄肌瘦,眼窝深陷,眼神麻木中带着一丝野兽般的警惕。他们看到苦楝背着个伤者,衣着虽破损却依稀能辨出不凡,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极细微的希冀,但很快又被更深的绝望和怀疑取代。
苦楝将林休小心地放在一处勉强能遮阴的断墙下。他站起身,看着这片被旱魃肆虐的大地,感受着空气中弥漫的死寂与绝望。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了手。
刚刚觉醒的能力在体内流转,虽然生涩,却带着一种与天地沟通的奇妙感应。额头的业罪金箍微微发烫,试图压制这股力量,但灌入体内的龙气似乎暂时与这新生的“权柄”形成了某种抗衡。
“敕令:云聚,雨来。”
他低声说道,声音不大,却仿佛蕴含着某种规则的力量。
刹那间,以小镇为中心,小范围内的天空骤然暗了下来!乌云凭空汇聚,低沉压抑,空气中弥漫起湿润的土腥味。
窝棚里的灾民们惊愕地抬起头,呆呆地看着那久违的乌云。
滴答。 滴答答……
豆大的雨点开始落下,越来越密,很快就连成了雨幕,哗啦啦地浇灌在干裂的土地上,也打在那些瘦骨嶙峋的身体上。
“雨……是雨!” “老天爷啊!下雨了!下雨了!”
短暂的死寂后,灾民们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他们冲出窝棚,跪在泥泞中,仰起头,张开干裂的嘴唇,贪婪地承接这甘霖。雨水混着泪水纵横流淌,许多人抱头痛哭。
苦楝站在雨中,看着这一幕,心中却没有丝毫喜悦。雨水能缓解干旱,却填不饱肚子,治不了根本。
果然,短暂的狂喜过后,现实很快浇灭了希望。
雨水汇成细流,冲刷着地面的污秽,也冲出了更多的凄凉。人们看着依旧空荡荡的粮袋,看着窝棚里饿得连哭喊力气都没有的孩子,眼中的光芒再次黯淡下去,甚至比下雨前更加绝望。
一个老人颤巍巍地走到苦楝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不住地磕头:“谢谢仙人降雨!谢谢仙人!可是……可是仙人,求求您再发发慈悲,给点吃的吧……娃儿……娃儿快不行了……”
苦楝心中一痛,连忙扶起老人:“老人家,镇上……没有粮吗?”
老人浑浊的眼中流出泪水,指着镇子另一端一处还算完好的高墙院落,声音充满了刻骨的怨恨:“粮?有啊!怎么没有!都在那何老爷的粮仓里堆着呢!可那杀千刀的……一斗米要十两银子!我们……我们哪来的钱啊!卖儿卖女都换不来一口粮啊!”
“何老爷?”苦楝皱眉。
“就是咱泯江镇的镇守何骞何大人!”旁边一个汉子咬牙切齿地接话,“朝廷发的赈灾粮,都被他扣下了!高价卖!谁敢去闹,就被他的衙役往死里打!这雨下了有什么用?地早就旱透了,一时半会儿也长不出庄稼!我们……我们终究还是要饿死!”
“是啊!下雨也没用!”
“没粮啊!”
“何骞不得好死!”
灾民们的哭诉和咒骂声在雨声中显得格外凄厉。
苦楝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头顶,烧得他浑身颤抖!原来如此!原来真正的灾难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是这些蛀虫般的贪官污吏,在吸食着民脂民膏,草菅人命!
龙气灌体时看到的那些惨状画面再次浮现眼前,与眼前灾民绝望的面容重叠在一起。
愤怒!无边的愤怒!
他之前还觉得引洪水是造孽,但现在,他只觉得一股毁灭的冲动在胸腔里奔腾!
“何骞……官府……”苦楝眼中闪过骇人的金光,周身气息变得狂暴起来,刚刚平息的小范围雨势再次加剧,甚至隐隐有雷光在云层中穿梭!
“既然这官府已烂到根子里,只知道盘剥百姓,那留着还有什么用!”苦楝的声音冰冷彻骨,带着凛冽的杀意。
“不如让这泯江,彻底洗刷一遍!”
他再次抬起手,这一次,调动的不再是温和的雨水,而是狂暴的洪流之力!他要引动地脉水汽,淹了那该死的官府!
然而,就在他即将引动更强大天象之力时,旁边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低声啜泣道:“要是……要是前几天那位好心的书生大人还在就好了……他虽然也没多少粮,却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当了,换了些薄粥分给娃娃们……还说要去找那何骞理论……”
书生?苦楝动作猛地一滞。
“什么样的书生?”他急声问道。
“一个……眼睛好像不太好,蒙着白布的年轻人,说话很和气,很有学问的样子……”妇人回忆道,“他说他姓洛……好像是往佛国那个方向去了……”
洛!明!微!
苦楝如遭雷击!真的是他!他来过这里!他把盘缠都给了灾民,然后只身去了佛国?他去佛国做什么?理论?他难道不知道那是虎狼之地吗?!
联想到刚才感受到的那丝充满挣扎与决绝的熟悉气息,以及佛国度化人的手段……苦楝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不行!必须立刻去救他!
杀官报仇固然重要,但洛明微危在旦夕!
苦楝强行压下滔天的怒火和引动洪水的冲动。他看了一眼在雨中瑟瑟发抖、依旧饥饿的灾民,又看了一眼断墙下昏迷的林休。
他迅速做出决定。
他走到那处高墙大院外,目光冰冷地看了一眼那紧闭的大门和隐约可见的护卫。现在不是硬闯的时候。
他集中精神,再次施展【天象敕令】。
这一次,他精确地操控着范围。只见官府大院上空,乌云骤然变得更加浓重,冰冷的倾盆大雨如同瀑布般浇灌而下,还夹杂着鸡蛋大小的冰雹,狠狠砸向院落的屋顶、窗户!而窝棚区这边,雨势却变得温和了许多。
同时,他引动地气,让官府院子里的地面瞬间变得泥泞不堪,污水横流!
院内顿时传来一阵鸡飞狗跳的惊呼和咒骂声。
这只能算是微不足道的惩戒和干扰。
苦楝回到灾民中间,将身上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塞给那位老人。
“老人家,这点东西或许能换些吃的。照顾好孩子们。”他又看了一眼林休,“帮我照看一下他,他是……一个贵人,若能醒来,或许能帮到你们。我有急事,必须立刻离开!”
说完,他不顾灾民们错愕的目光,深深看了一眼佛国的方向,身形一闪,顶着雨幕,以最快的速度向西疾驰而去!
由于他的逆天自我恢复能力,即使在寒夜与凉雨的双重洗礼下,他依旧能保持不俗的速度。
他的身影消失在雨雾中,而泯江镇的苦难与官府的丑恶,并未终结,只是他此刻有了更紧迫的目标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