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缀锦楼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朱家的府邸比苦楝想象的更加深邃奢华，亭台楼阁，曲径通幽，与其说是商贾之家，不如说更似王侯园林。
那朱家少爷将苦楝引至一处极为僻静、守卫却异常森严的独立庭院外，便停下了脚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敬畏与谄媚的复杂表情。
“青木公子，里面请。自有贵人相候。”朱家少爷说完，便躬身退下，留下苦楝一人面对那扇紧闭的院门。
苦楝心中警惕更甚，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院内别有洞天，不似外间的富丽堂皇，反而布置得清雅幽静，奇花异草点缀其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不同于寻常花卉的冷香。
月光下，一道窈窕的身影正背对着他，立于一座小小的荷花池畔。她身着水蓝色长裙，身姿曼妙，仅仅是背影，便流露出一股高贵与疏离。
听到开门声，那身影缓缓转过身来。
月光照亮了她的容颜——竟是不久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妖族公主！与上次在万妖森海分别时相比，她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气息平稳了许多，眉宇间那份属于上位者的雍容气度丝毫未减，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决绝。
“青木公子，别来无恙。”公主开口，声音清冷如玉，却少了几分在妖皇面前的锋芒，多了几分平和。
苦楝心中虽已有猜测，但真正见到她，还是不免惊讶：“是你？你……你怎么会在此地？”他立刻联想到那个气息诡异的护院，看来正是梨落安插在朱家的人。
公主微微颔首，示意苦楝在池边的石凳上坐下：“此地说话相对安全。朱家……不过是我暂时栖身、借力的一枚棋子罢了。”她开门见山，“首先，多谢公子当日与落英在万妖森海的援手之恩。若非你们，我恐怕难逃父皇……妖皇的严惩。”
落英？看来这妖族公主将次身分得很开啊……
苦楝摇头：“公主不必客气，当日你也救了我。只是，你为何要潜入大央，又为何选中朱家？”
公主的目光投向池中摇曳的月影，声音低沉了几分：“为了我族那些被‘奴印’所困、浑噩度日的子民，也为了……给我自己寻一条生路。潜入大央，是为了寻找解除奴印、或至少能让部分族人获得有限自由的方法。而选中朱家，是因为他们野心勃勃，易于控制，且在南江城势力盘根错节，能为我提供掩护和资源。”
她顿了顿，转向苦楝，眼神变得锐利：“而我下一步的计划，是入宫。”
“入宫？”苦楝一怔，“你要去见桓央帝？”
“不错。”公主肯定道，“唯有接触到人族权力的最高层，才有可能影响大央对妖族的政策，甚至……寻得解除奴印的契机或合作的可能。妖皇只想用战争和奴役解决问题，但那只会带来毁灭。我必须尝试另一条路。”
“但这与朱家，与我又有什么关系？”苦楝不解。
“关系重大。”公主解释道，“南江城乃江南武乡，每隔三年，便会举行一场盛大的比武大会，名为 ‘南江演武’ 。此乃大央选拔武将的重要途径之一。按照传统，演武的最终优胜者，将有资格面见皇帝，接受钦点，授予一方军职，甚至成为统帅。”
她看着苦楝，目光灼灼：“我需要朱家的人在这次演武中夺魁。只有借助这个身份，我才能以合理的、不受过多怀疑的方式，接近桓央帝。”
苦楝皱眉：“朱家虽是地头蛇，但武道一途，靠的是真才实学。南江城藏龙卧虎，传统武功世家不在少数，朱家虽有你们暗中相助，但想在演武中夺魁，恐怕也非易事吧？”
这些都是苦楝来南江城之前听大司命所言，南江城可不止是个富甲之地，还是个武道世家隐居之所。
“你说得对。”公主坦然承认，“朱家底蕴不足，即便有我族秘法增强其实力，面对那些浸淫武道数十年的老牌家族，胜算依然不高。尤其是漕帮的‘翻江龙’李莽，一套水上功夫刚猛无俦；盐商世家出身的‘玉面剑’白无瑕，剑法轻灵狠辣；还有城南铁掌武馆的馆主裘刚，一双铁掌开碑裂石……皆是劲敌。”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无奈：“我族擅长的乃是妖术与隐匿，正面搏杀并非最强项，且在此地需极力隐藏妖气，很多手段不便施展。因此，我需要你的帮助，苦楝公子。”
“我？”苦楝指着自己，“我能帮上什么忙？我的能力……不瞒你说，副作用极大，而且……”
“我并非要你动用那些过强之力。”公主打断他，“我观察过你，你的根基之扎实，体魄之强健，远非常人可比。更重要的是，也是我的猜想，你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感知力和应变能力。我希望你能在演武期间，利用你的观察力，帮我分析对手的弱点，或者在关键时刻，用一些……不易察觉的方式，稍稍‘影响’一下战局。比如，利用你对天象的微妙感应，制造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扰；我还记得你会医术……或者，用你的医术知识，来判断对手的旧伤隐患……”
她说的隐晦，但苦楝明白，这是希望他利用“万物通感”和医术知识，进行一些不违反规则、却又能在关键时刻起到作用的辅助。
然而，听完公主的计划和南江演武的规则，一个大胆的念头却在苦楝心中萌生。
淘汰制，一个家族多人参加，不限常规兵器，不得伤及对手根本，讲究点到为止。
不知为何，这规则在苦楝心中好似号召一般，让他有点心向往之——
他这半月来，日夜苦修刀法，沉浸于沈砚所授的“刀意”之中，那股“当诛”的意念日益凝聚，正渴望一场真正的实战来检验自己的成果，磨砺自己的武道！这南江演武，不正是绝佳的机会吗？
苦楝抬起头，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打断了公主的话：“公主，你的计划我明白了。不过，与其在台下辅助，我有一个更好的想法——”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想亲自参加这次南江演武。”
“什么？！”饶是以公主的镇定，此刻也不禁失声，美眸圆睁，难以置信地看着苦楝，“你……你要参赛？青木公子，你习武才多久？半月而已！这南江演武汇聚的是江南一带顶尖的武道好手，其中不乏浸淫此道数十年的高手！你虽根基不凡，但实战经验、武技娴熟度都远远不够，上台无异于以卵击石！”
她语气急切，充满了担忧：“我知道你想检验成果，但此事实在太过凶险！万一……”
听闻此言，苦楝首先是有些惊讶——她怎么知道自己步入武道半月了？看来这公主对他颇是上心，估计在自己进南江城那一刹那就盯上自己了……
苦楝笑了笑，那笑容中带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以及这半年来历经磨难沉淀下的自信：“公主，正因为我习武日短，才更需要真正的战斗来磨砺。沈师父教我，‘刀意’需在生死搏杀中才能真正凝聚。我知道风险很大，但武道之途，本就是逆水行舟。若连这南江演武都不敢参与，我谈何追求更强的力量？谈何在这世间立足？”
他看着公主，眼神坚定：“况且，若我能凭自己的实力，在这演武中取得名次，甚至……若能走到最后，岂不是比辅助朱家之人，更能名正言顺地接触到更高层面？这对公主你的计划，或许也是一重意外的保障。”
公主怔怔地看着苦楝，被他话语中的决心与胆魄所震动。她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个青年，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需要她分身舍命相救的“药引”了。他的成长速度，他的胆识心性，都远超她的预料。
她沉默了片刻，最终，缓缓吐出一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苦楝：“你……当真决定了？”
“决定了。”苦楝毫不犹豫。
“好。”公主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既然如此，我便不再阻拦。朱家那边，我会处理，让你能以合适的身份参赛。但你要答应我，量力而行，若事不可为，保全自身为上。至于助我之事……若你能在演武中走得足够远，那便是最好的帮助。”
“多谢公主成全！”苦楝拱手，心中战意升腾。南江演武，将是他武道之路的第一块试金石！他不仅要检验这半月的成果，更要在这江南武乡，打出自己的名号！
北方待不下去，尽是眼中钉，严重遏制了他的少年意气，天下何处无芳草，总有个收留他的地方，这南方的南江城便是第一处！
庭院内，月光如水，两人达成了新的共识。
“公主，要不就让我以你的随从身份入朱家？这样也少了不少麻烦……朱家权大势大，在下还是畏之三分。万一我真的夺魁了，他们不得狗急跳墙杀我取而代之啊。”苦楝端起茶杯，品了一口美人倒的茶水，面露苦涩，缓缓道。
翘着二郎腿的公主换了一下腿，挑了挑眉头，深紫色的眼眸微微透亮，目光灼灼地看着苦楝，带着点尾音说道：“那公子想当我的什么人呢？”
面对突然变化语气语调的公主，苦楝有些不适应：看来妖族女人都有这一面吧，哪怕是长得如此清纯的妖族公主，也不例外……
“呃……瑾听公主安排！”苦楝摸了摸鼻子，随后拱手说道。
公主盈盈起身，广袖扫过茶桌台面，落下一句话便消失不见了。
“日后，你便是我的玄扈了，按照大央的话来讲，你便是本宫的贴身侍卫了……对了，日后你可唤我主公，也可唤我的名字——李珞……”
话音未落，公主的身影早已化作淡蓝色光点消散在夜风里，唯有一朵洁白的梨花轻轻飘落，恰好停在苦楝摊开的掌心。他指尖摩挲着微凉的花瓣，心中不觉生出一句诗：“月池留影君先去，梨白一片寄余情”。
李珞……梨落……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