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殿 · 夜
烛火摇曳,将新帝曲应策的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光滑地砖上。
肖黎双手高高捧起一卷明黄色的绸缎卷轴,“陛下,东西拿到了。”
曲应策的目光从堆积如山的奏折上移开,落在那卷绸缎上。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绸面,缓缓将其展开。
圣旨的内容赫然映入眼帘,末尾那方鲜红的玉玺印记,如同凝固的血,证实了它的真实性
这正是永昌帝临终前所言,那三道秘旨中的第二道:若新帝曲应策敢对兄弟曲长平或曲怀安动杀心,便可凭此旨废黜他的帝位,取而代之。
曲应策只扫了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愤怒,也无庆幸。
他随手一抛,那卷象征着先帝最后制衡与猜忌的圣旨,便轻飘飘地落入了旁边烧得正旺的炭盆之中。
明黄的绸缎遇火即燃,升腾起耀眼的火焰,迅速吞噬了上面的墨迹与玺印,化作一小堆蜷缩的灰烬。
侍立一旁的韩霖道:“先帝将这份圣旨交给了德妃娘娘的兄长,沈国公。沈国公向来中立,只对先帝忠心,久不问政事。但德妃……为了新朝能得个贵太妃的尊位,暗中设法将这份圣旨‘取’了出来。”
然而,曲应策的脸上并未出现半分喜色。他深邃的眼眸映着炭盆中跳跃的火光,却比寒冰更冷。
“齐公公……去哪儿了?”
肖黎道:“先帝棺椁入葬皇陵后,齐公公便如同人间蒸发,踪迹全无。我们的人几乎将京畿翻了一遍,也未能找到他的下落。”
曲应策闻言,握着朱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朕早该猜到他有问题……只可惜,他隐藏得太好了。”
肖黎补充道,“先帝那支‘崇龙暗卫’的控制权,极有可能……也在齐公公手上。”
曲应策慢慢站起身,他负手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眉头紧锁,缓缓地踱起步来。
肖黎与韩霖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皆是一凛。他们跟随曲应策多年,深知他心思缜密,运筹帷幄,向来如同一位高明的棋手,冷静地布局落子,何曾有过这般显露出些许“无措”的时刻?
良久,曲应策停下脚步,背对着二人,再次开口,“慕容笙那边,情况如何?”
肖黎答道:“自赫连宗正前几次试探性的突袭均被两位将军联手镇压后,近来已无新的异动。北疆局势,目前尚算稳定。”
“从北疆快马加鞭,赶回京都,最快需要几日?”曲应策追问,问题精准而突兀。
肖黎略一计算,笃定道:“不惜马力,日夜兼程,最快也需七日。”
曲应策微微颔首,话题再次跳跃:“苍原战场,近日有何消息?”
“谢元帅那边似有新的排兵布阵,大战可能一触即发。但据军中暗桩回报,谢绽英与谢云旗两位少将军近来似乎心事重重,军中氛围也有些微妙,仿佛……遇到了什么极为棘手之事。”
曲应策眼中锐光一闪,立刻下令:“传令暗桩,苍原战事,改为每日一报!”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傅擎苍那边新军的动静,同样每日来报!”
“是!陛下!”肖黎拱手领命。
殿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炭火偶尔的轻响。
韩霖踌躇了半天,看着陛下凝重的背影,终于还是忍不住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开口:
“陛下……如今三道秘旨,只毁去一道。关乎立后那一道,至今下落不明,如同悬顶之剑。您与谢小姐的婚期……是否……暂且延后,以策万全?”
曲应策冰冷的目光射向韩霖,声音寒彻骨髓:“不延!”
韩霖被那目光看得一颤,但仍硬着头皮劝谏:“可是陛下!此举太过冒险!万一……万一大婚当日,有人手持秘旨闯入……陛下的帝位恐将……”
“若有人敢在大婚典礼上,念出那旨意上的一个字……无论他是谁,杀无赦!”曲应策的目光冷冷的看向肖黎。
“是!陛下!”肖黎毫不犹豫地躬身领命,语气中没有丝毫迟疑。
韩霖见状,也默默地拱手称是。
曲应策微微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平复翻涌的心绪。片刻后,他轻声问道,语气飘忽:“还有几日?”
韩霖一时没反应过来,小心追问:“陛下问的是……?”
曲应策缓缓睁开眼,望向殿外隐约可见的月色,吐出两个字:“国殇。”
韩霖郑重回道:“回陛下,还有五日,国殇期满。”
曲应策的目光骤然变得坚定无比,如同磐石。
他斩钉截铁地下令:“明日,昭告天下!六日后,举行大婚典礼,册立谢天歌为大雍皇后!”
韩霖拱手道:“臣,遵旨!”
曲应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补充吩咐道:“挑选两名精明干练、背景干净的女官,大婚之后,辅助皇后处理后宫一应琐碎事务。她们不必通过皇后,直接向朕禀报公务。”
这下,韩霖愣了片刻才恍然明白陛下的深意——陛下这是深知谢小姐的性子不喜束缚,索性将管理后宫的事务自己揽下,只为让她做个清闲自在的皇后。他心中惊叹,躬身道:“是,臣明白。”
吩咐完这一切,曲应策仿佛卸下了一些重负,他再次负手,缓步走出了承乾殿。
夜风微凉,天际那一弯新月正努力挣脱云层的束缚,洒下清辉。这微弱的月光,竟让他心中某个柔软的角落被触动,突然无比强烈地想要见到那个人。
上次见她,还是二十天前,她生辰那日。思念如同藤蔓,在不经意间已悄然疯长。
他只是这么想着,脚步却已不由自主地转向了通往凤藻宫的方向。
侍立在殿外的苏公公见状,立刻心领神会,悄声招呼着安静的仪仗队伍,快步跟上了年轻帝王那略显急切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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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驾崩的阴影如同厚重的阴云,久久笼罩着凤藻宫。
皇太后谢氏的身子在丧仪过后,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日渐憔悴,近几日竟至卧床不起。
太医们诊脉后,皆摇头叹息,言道太后乃“忧思郁结,心脉耗损”。
谢天歌心急如焚,整日整日地守在姑姑病榻前。
她亲自尝药、喂药,绞尽脑汁地说着趣闻轶事,试图驱散那弥漫在病榻周围的死寂与哀伤。
然而,大多数时候,太后只是勉强扯出一丝极淡的笑意,用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便又陷入昏昏沉沉的睡眠之中。
这日晚间,谢天歌刚小心翼翼地喂完一碗汤药。
许是药力作用,太后今日的精神竟比前两日稍好些。谢天歌心中微喜,连忙挨着榻边坐下,将她知到的关于边疆战事的好消息——诸如“局势稳定”、“夏军未有异动”之类,细细说与姑姑听,刻意滤去了所有不安的字眼。
太后静静地听着,苍白的唇边终于漾开一丝浅浅的、真实的微笑,“好……安稳就好……”
就在这时,丽姑姑躬身禀报:“太后娘娘,陛下来探望您了。”
太后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意外。她略抬了抬手,“请皇帝进来吧。”
曲应策缓步走入寝殿。
他一身浅金色常服,并未穿戴繁复的帝王冠冕,却依旧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仪。
他在离凤榻一丈之遥处便停下脚步,躬身行礼:“儿臣给母后请安。”
谢天歌见他进来,连忙从榻边的绣墩上站起身,“参见陛下。”
自那日外一别,已有二十余日未见。曲应策的目光几乎是本能地,在谢天歌身上流连。她明显清减了,眼圈下有着淡淡的青影,一身素净的衣裙,更显得楚楚可怜。
那目光中蕴含的心疼,虽一闪而逝,却未能逃过病榻上太后敏锐的感知。
就在这一瞬间,太后才敢真真切切地相信这位心思深沉、已具帝王之威的少年他是真的恋慕天歌。
她指了指谢天歌身旁的另一张绣墩,声音温和了些:“坐吧。”
“谢母后。”曲应策从善如流,果然走到谢天歌身边的位子坐了下来。
他的目光转向太后,“母后今日气色看上去比前两日好了许多,儿臣心下稍安。”
太后微微颔首,勉力道:“皇帝有心了,这般时辰还过来探望哀家。”
“是儿臣不孝,本该早些来探望,只是朝中事务千头万绪,至今才得空暇。”曲应策语带歉然,却也不失帝王分寸。
太后道,“新帝继位,要理顺的事自然繁多,不必自责。”
曲应策沉吟片刻,目光扫过一旁的谢天歌,继而转向太后,语气变得郑重起来:“儿臣今日前来,除探望母后外,尚有一事,需向母后请示。”
太后抬眸,“何事?”
曲应策声音清晰而平稳,“钦天监已仔细测算过,六日之后,乃是难得的黄道吉日,上上大吉,且正值国殇期满。儿臣意欲在那日,遵奉先帝生前旨意,举行大婚典礼,正式册封谢天歌为大雍皇后,入主中宫。”
此言一出,寝殿内霎时静得落针可闻。
太后尚未开口,坐在曲应策身旁的谢天歌却像是被惊雷击中一般,猛地从绣墩上弹了起来,一双美目瞪得圆圆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慌乱,失声惊呼:
“六日?!大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