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的夏日，溽热难当。蝉鸣嘶哑，搅得人心烦意乱。即便是深宫内苑，那透过高窗棂格落下的日光，也带着白晃晃的燥意。福宁殿里，冰山融化的水汽丝丝袅袅，却驱不散那股沉闷。
赵瑗搁下朱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案头堆积的，除了日常政务，更多的是关于北疆防务督办衙门的奏报——钱粮的争吵、工期的延误、各方势力的扯皮。陆明远和永宁像两头倔强的犟牛，硬生生在泥潭里拉着这架名为“防御”的巨车，步履维艰。他欣赏他们的执着，却也厌烦这执着带来的无尽麻烦。有时他甚至想，若当初驳了那《方略》，是否就能换来眼前清净？
“陛下，”内侍省都都知胡源悄步上前，低声道，“陆太师与永宁公主殿下在殿外求见，说……有紧急军情。”
赵瑗眉头微蹙。紧急军情？北疆最近不是还算平静么？“宣。”
陆明远与赵琰步入殿内，带来一身外面的热浪，神色却比殿内的冰山更冷峻。行礼毕，陆明远没有寒暄，直接呈上一封密报，信笺边缘磨损，沾着些许尘土。
“陛下，北疆八百里加急。蒙古……有变。”
赵瑗接过，快速浏览，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密报并非来自宋军哨探，而是通过商队，辗转从极北的草原传来。上面用潦草的汉字记述：蒙古大汗窝阔台（按历史时间线）于数月前病逝，其子贵由继位。然而，新任大汗似乎威望不足，内部诸王纷争渐起。但值得注意的是，一位名叫拔都的宗王，正在西方（指第二次蒙古西征，拔都统帅）取得惊人的胜利，连破钦察、罗斯诸国，兵锋极盛。密报最后提到，有流言称，待西方战事稍定，蒙古或将再次审视南方，“以完成木华黎未竟之业”。
“西方……拔都……”赵瑗放下密报，手指无意识地在御案上敲击，“此等远方传闻，虚实难辨。即便为真，蒙古内争，于我朝岂非有利？”
“陛下！”陆明远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近乎焦灼的锐利，“此非福音，实乃警钟！蒙古内争，恰如饿狼争食，一旦决出最强壮者，其凶性必增十倍！拔都西征，掠地万里，可见其兵锋之锐，国力之增！若其携西征胜利之威，整合内部，掉头南向，我朝将面对一个比木华黎时代更强大、更统一、也更渴望征服的敌人！”
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陛下可还记得臣曾言，蒙古之志，不在区区财货，而在天下！其疆域之广，已远超汉唐！如此庞然大物，卧于榻侧，陛下真以为，示弱、纳贡、划河而治，能填其欲壑吗？靖康之变，前车之鉴未远！金国初起时，亦不过一隅之地！”
赵瑗被他连珠炮似的诘问弄得有些不适，沉声道：“陆卿未免过于危言耸听。朕岂不知蒙古威胁？然国事艰难，总需权衡……”
“陛下！”永宁公主赵琰忽然开口，声音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儿臣近日整理楚州旧档，发现一事。去岁曾有波斯海商提及，蒙古西征军攻城，凡抵抗者，破城后尽屠！妇孺老幼，亦不放过！其手段之酷烈，闻所未闻！此非寻常劫掠，实乃……灭族绝种之策！”
她抬起眼，看向自己的父亲，眼中是全然的郑重：“父皇，面对如此敌人，权衡？我们还有权衡的余地吗？今日退一寸，他日便需退一丈，直至退无可退，国破家亡！”
陆明远接口道：“陛下，臣非为个人功名，亦非欲重启战端。臣所请，唯有‘备战’二字！孟珙将军之‘血肉长城’，便是备战之基！然筑城需时，练兵需时，积蓄粮秣、改良军械，无不需要时间！我们必须抢在蒙古内部尘埃落定、目光再次南移之前，完成这些！时间，陛下，我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他再次跪下，声音沉痛而恳切：“臣知陛下为难，朝中非议甚多。然，请陛下试想，若数年之后，蒙古铁骑挟西征大胜之威，如山呼海啸般南下，而我朝却因今日之迟疑，城防未固，军备未整，甲胄锈蚀，粮仓空虚……届时，陛下将何以应对？满朝文武，又有几人能持戈上马，护卫社稷？臣今日之坚持，并非恋栈权位，实是不忍见神州再陆沉，不忍见陛下与殿下，受那亡国之辱！”
这番话，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在赵瑗心上。他仿佛看到了那尸横遍野、宫阙倾颓的景象，看到了自己成为阶下之囚的惨状。他猛地站起身，在御案后来回踱步，胸膛剧烈起伏。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皇帝沉重的脚步声和冰山融化的滴水声。
良久，赵瑗停下脚步，脸上闪过一丝决绝。他走到陆明远面前，亲手将他扶起。
“陆卿……起来吧。”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朕……明白了。”
他转身，看向殿外那被烈日炙烤的宫墙，目光渐渐变得坚定：“是朕……近来懈怠了。总想着苟安一时，却忘了卧榻之侧，鼾睡着的是一头随时会醒的猛虎。”
他深吸一口气，下令：“胡源！”
“老奴在！”
“传朕旨意！北疆防务，列为朝廷第一要务！督办衙门一应所需，凡有理有据，户部、工部须优先拨付，不得以任何理由拖延、克扣！若有阳奉阴违、推诿塞责者，无论品级，严惩不贷！”
“再传旨枢密院、兵部！即日起，核查全国军备，汰换老旧器械，加紧训练，尤其是骑兵与水师！各路边军，轮番调往北疆戍守，熟悉地形气候！”
“还有，”他看向陆明远和赵琰，“朕准你们所请，加大与江南商贾联络，募捐钱粮。朕也会从内帑中，拨出一部分，以作表率！”
一道道指令发出，带着久违的果决。赵瑗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当初力排众议、决意北伐的君主。
陆明远与赵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和新的希望。
“臣（儿臣），领旨！必不负陛下重托！”
然而，就在这决议初定、看似局面将有所改观之时，数日之后，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再次将陆明远推到了风口浪尖。
一名御史，在例行巡查京畿库房时，“偶然”发现了一批标注为“北疆督办衙门特拨”的军械——五百张强弩，弩机结构精巧，力道强劲，远胜制式装备。追查之下，这批弩机的打造，竟未经过军器监的正式备案，而是由督办衙门直接委托给了临安几家与新近崛起的“四海商行”关联密切的私人匠坊！
“私造军械！”这个罪名，在任何朝代都是足以杀头的大忌！更何况，陆明远本就身处功高震主、备受猜忌的境地！
弹劾的奏章，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瞬间蜂拥而至！史弥远一系的官员，更是如同打了鸡血，在朝会上慷慨陈词，痛斥陆明远“目无君上”、“结交商贾、图谋不轨”、“私蓄武力、其心可诛”！甚至有人暗示，这批精良的弩机，恐怕并非为了防御北疆，而是另有所图！
流言蜚语，瞬间传遍朝野。刚刚因为皇帝表态而稍有缓和的局势，骤然紧张到了极点！
陆明远再次被推到了悬崖边缘。这一次，罪名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具体，也更致命。
国公府书房内，灯火通明。
“查！给朕彻查！”赵瑗将一份弹劾奏章狠狠摔在陆明远面前，脸色铁青，“陆明远！你给朕解释清楚！这私造军械，是怎么回事？！你是否觉得，朕赋予你便宜行事之权，便可为所欲为了？！”
陆明远看着那奏章，脸上并无惊慌，只有一丝深深的疲惫和嘲讽。他缓缓跪下。
“陛下，臣……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赵瑗气得浑身发抖，“那就是认了？！”
“陛下若要治罪，臣无怨言。”陆明远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皇帝，“只是，在治罪之前，请陛下容臣，说完最后一句话。”
他不等皇帝回应，便自顾自说了下去，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
“那五百张强弩，确是臣下令，绕过军器监，委托民间匠坊所造。只因军器监打造一张合格强弩，需银十五两，耗时两月。而臣委托的匠坊，只需银十两，耗时一月。督造过程中，臣与公主殿下，未取一分一毫回扣，所有账目，清晰可查。”
“陛下可知，省下的这五两银子，五千张弩便是两万五千两，可多筑一里城墙？省下的一月时间，可能让多少边关士卒，早一日拿到保命的利器？”
“陛下又可知道，军器监所造弩弓，力道、射程，皆有定规，数年不变。而蒙古骑兵披甲日益精良，旧弩渐难穿透。臣委托的匠坊，却能根据北疆反馈，不断调整弩机结构，增加磅数，改良望山（瞄准器）！此事，臣曾三次行文军器监，请求协力改进，皆石沉大海！”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锥心刺骨的悲凉：
“臣知道，绕过规制，是大罪。结交商贾，是嫌疑。但陛下，北疆的寒风不会等我们吵完架再吹，蒙古人的马刀不会等我们走完流程再砍下来！臣所为，只是想在那猛虎噬人之前，给守边的儿郎们，多造几面盾牌，多磨几把快刀！”
“若此即为罪，臣，认了。”
他说完，深深叩首，伏地不起。
福宁殿内，只剩下陆明远压抑的呼吸声，和赵瑗粗重的喘息声。
赵瑗看着伏在地上的那个身影，看着他官袍下隐约可见的、不再年轻的脊梁，心中五味杂陈。愤怒、猜忌、无奈、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交织在一起。
他知道陆明远说的可能是实情。军器监的腐败、效率低下，他并非一无所知。只是……
“你……你先起来。”赵瑗的声音干涩，“此事……朕会派人详查。”
他没有立刻治罪，但也没有立刻宽恕。
陆明远知道，危机并未解除。他站起身，默默退到一旁。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喧哗！
“报——！八百里加急！北疆紧急军情！”
一名信使几乎是滚爬进殿，浑身浴血，手中高举着一枚染血的箭矢——那是宋军最高级别的警报，狼牙箭！
“陛下！蒙古……蒙古骑兵万余，突然出现在大同府外围！攻势凶猛！孟珙将军正率军死守！大同……危在旦夕！”
消息如同晴天霹雳，炸响在福宁殿！
赵瑗霍然起身，脸色煞白！方才还在纠缠的“私造军械”案，在这突如其来的战报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微不足道！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聚焦到了那个刚刚还被弹劾、被质疑的身影上。
陆明远缓缓抬起头，望向北方，眼中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片冰冷的了然。
他转向皇帝，躬身，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千钧之力：
“陛下，猛虎……已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