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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在金川的群山间缓慢流淌,如同山谷中终年不散的薄雾,看似宁静,却浸染着无尽的潮湿与阴冷。王坚与陆弘毅推行的善后之策,在经历了初期的强力推行后,开始触及更深层次、更难以用刀兵或法令解决的顽疾。这些困难,不再仅仅是刀光剑影的对抗,更是渗透在生计、习俗、乃至灵魂深处的摩擦与角力。
一、 经济命脉的博弈与困局
盐、铁、茶,这些中原常见的物资,在闭塞的金川,却是维系生存与权力的命脉。宋军控制这些物资的流通,本意是“釜底抽薪”,削弱旧势力的根基,同时以利诱导归化。然而,实际操作起来,却引发了新的、更为复杂的矛盾。
盐务之困: 官营的盐场建立起来了,品质尚可的井盐被生产出来,由官府定价,在指定的“官市”发售。价格虽比战前私盐泛滥时稳定,却远高于蕃民以往通过物物交换能从相熟盐贩手中获得的价格。更让蕃民不满的是,盐的供应时断时续,运输损耗巨大,且购买时必须使用官方认可的铜钱,而他们手中往往只有粮食、皮毛或药材。以物易物的传统渠道被严格限制,蕃民们感觉自己珍贵的山货被官商压价,换到的盐却少得可怜。“朝廷的盐,贵得像雪,还时常买不到!” 这样的怨言在私下里流传。一些胆大的蕃民,开始铤而走险,寻找并偷偷开采小型的、未被官府发现的岩盐矿脉,或者与那些残存的、熟悉小道的匪徒勾结,进行隐秘的私盐贸易。官盐与私盐的较量,在看不见的战线激烈展开,流官们查缉私盐,往往激起强烈的抵触情绪。
铁器之殇: 铁器的管制更为严格。为了防止蕃民私自打造武器,官府不仅控制了铁矿开采和冶炼,对售卖给蕃民的铁器种类、数量也严格限制,并且每一件售出的铁器都要登记在册,刻上标记。这确实在一定程度上防范了风险,却也严重影响了蕃民的生产生活。他们需要铁斧砍伐林木,需要铁锄开垦山地,需要铁锅烹煮食物。官营铁器铺提供的农具,往往质量参差不齐,且款式单一,不适合当地的特殊需求。一把断裂的铁锄,可能就意味着一个家庭数日的口粮无着。蕃民们怀念以前那些走村串寨、能按需打造器具的铁匠,对官府的铁器管制,充满了无奈与怨恨。
商路之艰: 鼓励内地商人前来贸易的政策,效果并不理想。金川路途艰险,匪患未绝,且当地购买力有限,对于大多数追求利润的商人而言,吸引力不大。少数敢于前来的商贾,往往也带着极强的逐利性,他们利用信息不对称,极力压低山货价格,抬高运入商品的价格,甚至以次充好。蕃民们感觉自己受到了盘剥,而流官们既要依靠这些商人活跃市场,又要防止他们过度掠夺引发民愤,处境尴尬。官市往往门可罗雀,而一些隐秘的、不受监管的“黑市”却在暗中繁荣,那里交易着盐、铁、药材,甚至情报,成为法外之地和滋生不满的温床。
二、 文化习俗的碰撞与摩擦
陆弘毅寄予厚望的“教化”,在实践中更是举步维艰,遭遇了来自文化深层的无形抗力。
学堂的冷遇与对抗: 社学里,依旧只有寥寥数个学生。更多的蕃民家庭,宁愿让孩子上山放羊、拾柴,也不愿送他们去学那些“不能当饭吃”的汉字。偶尔有被官府奖励吸引来的学生,也往往因为语言不通、学习困难、或被同伴嘲笑为“汉人的狗”而很快辍学。先生们试图讲解儒家伦理,宣扬忠君爱国,但在蕃民孩子听来,远不如祖辈传唱的、关于山神和英雄的史诗来得动人心魄。一种文化上的优越感与另一种文化上的固执,在学堂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无声地对峙着。
信仰的冲突: 蕃民敬畏山神、崇拜祖先,有着一套复杂的祭祀和禁忌。而宋军和流民的到来,不可避免地触犯了这些禁忌。比如,在某处被视为“神山”的山林砍伐树木修建营汛,或在某条被视为“圣河”的溪流上游洗涤污物,都曾引发当地蕃民强烈的抗议和暗中破坏。流官们试图解释,或者强行压制,但收效甚微。信仰的力量,根植于灵魂深处,绝非一纸禁令所能消除。
律法与习惯的龃龉: 流官依据《大宋刑统》审理案件,强调证据、文书和程序。而蕃民则遵循着流传已久的习惯法,重视长老的仲裁、神明的裁决(如捞油锅、捧炽铁等)和血亲复仇。一桩偷盗案,按律法可能判处罚金或劳役,但按习惯法,可能需要窃贼付出数倍的赔偿,甚至可能引发两个家族间的械斗。流官依法判决,往往双方都不满意,认为“不公”。而如果流官试图迁就习惯法,又会被视为软弱,有损朝廷威严。这种法律实践上的冲突,几乎发生在每一个案件的审理过程中,让流官们疲于奔命,左右为难。
三、 人心的疲惫与内部的裂痕
长期的驻守和艰难的治理,像慢性毒药一样,侵蚀着征服者自身的意志。
士兵的迷茫: 许多士兵开始怀疑留在这里的意义。战事已经结束,他们却无法回家,每天面对的是恶劣的环境、潜在的冷箭、以及蕃民冷漠甚至仇视的目光。建功立业的豪情逐渐被日复一日的枯燥巡逻和守卫消磨。思乡之情如野草般蔓延,逃兵事件开始零星出现,虽然被严厉镇压,但那种低落的气氛却笼罩着军营。
流官的困境: 首批怀揣理想的流官,在现实中撞得头破血流。他们不仅要应对蕃民的抵触、旧势力的暗算,还要应付来自上级(要求尽快出政绩)和同僚(可能存在的倾轧)的压力。地方胥吏的贪腐难以根除,政策的推行阻力重重。一些人开始变得 cynic,敷衍了事;另一些人则变得焦躁,手段趋于严苛,反而激化了矛盾。能够始终保持初心理性、灵活应对的,少之又少。陆弘毅不得不花费大量精力来安抚、激励和更换这些地方官员。
利益的新角逐: 随着屯田的开展和少量商业活动的引入,新的利益阶层开始萌芽。一些军官利用职权侵占肥沃的屯田,一些胥吏在管理市场中牟取私利,甚至少数内地的商贾与流官、军官勾结,形成新的利益链条,盘剥当地蕃民和新迁汉民。这种内部的腐化,比外部的敌人更具威胁,它从内部蛀空着帝国统治的根基。王坚和陆弘毅虽然有所察觉,但牵一发而动全身,在稳定压倒一切的大前提下,清理内部的行动不得不格外谨慎,甚至有时需要暂时的妥协。
金川的稳固之路,仿佛陷入了一片无形的泥沼。每一个问题的解决,似乎都会引发出两个新的、更棘手的问题。王坚站在地图前,看着那些标注着营汛、官署、屯田点的符号,感觉它们不再那么稳固,而是漂浮在由猜忌、贫困、文化隔阂和内部损耗构成的汹涌暗流之上。他深知,仅仅依靠武力和政令,无法真正征服这片土地的人心。然而,通往人心的道路,崎岖漫长,且布满了更加险峻的关隘。前方的雾,似乎更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