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西城的城墙在高原的烈日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城头新铸的火炮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这座在焦土与鲜血上建立起来的边陲重镇,如同帝国楔入西疆的一颗钢钉,牢牢扼守着象泉河谷的咽喉。然而,陆海深知,坚固的城墙和犀利的火器只能震慑肉体,真正要征服这片土地,需要更深远的目光和更细腻的手段。周远亭关于“古格秘道”的发现,像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瞬间照亮了陆海心中那片名为“西疆未来”的版图。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回信,授予周远亭全权,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资源,全力探寻这条可能改变战略格局的古道。同时,对于拉达克骑兵的挑衅,他的回应迅捷而暴烈——一支由一千五百名精锐组成的“靖西军”,配备了大量缴获和改进的火器,由一位以勇猛和谨慎着称的将领统领,自定西城开出,不仅要将那股敢于犯境的拉达克骑兵彻底歼灭,更要前出至传统习惯线附近,建立前进哨所,实施武装巡逻,用最直接的方式宣告帝国对此地不容置疑的主权。
当靖西军的战鼓声还在河谷间回荡时,周远亭已经带领着他那支更为特殊的队伍——包括精通古藏文的老学究、善于在山地辨识方向的退役边军斥候、熟悉岩层地貌的工部匠人,以及几位身体强健、负责背负物资和护卫的藏族向导——悄然离开了定西城,向着西北方向,那片在地图上几乎还是空白、被标注为“无人碛”的荒芜高原进发。他们的行囊里,除了必要的粮食、饮水和御寒之物,更多的是皮尺、罗盘、绘图工具、拓印用具,以及周远亭视为珍宝的那些记载着古格秘道蛛丝马迹的文书摹本。
寻找一条湮没了数百年的古道,其难度远超寻常的勘探。他们依照文书上晦涩的诗歌化描述——“背倚狮泉之眼,面向牦牛角峰,循着日落时最后的光,穿越魔鬼呼吸的土地”——在广袤无垠、地貌相似度极高的高原上,艰难地比对、摸索。所谓的“狮泉之眼”,可能是指某处特定的泉眼;“牦牛角峰”,则需要找到形状奇特的山峦。每一天,他们都在与严酷的自然环境搏斗。稀薄的空气让每一次呼吸都如同拉扯风箱,强烈的紫外线灼伤皮肤,昼夜悬殊的温差考验着人体的极限。突如其来的暴风雪能将队伍困在山谷中数日,而看似平坦的草甸下,可能隐藏着吞噬一切的沼泽。更可怕的是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感,四野茫茫,除了风声和偶尔掠过的苍鹰,再无生命的迹象,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他们这一支渺小的队伍。
然而,希望总在绝望的边缘闪现。在一次试图翻越一道看起来无法逾越的碎石坡时,一名眼尖的斥候在坡底发现了几块看似随意散落、但边缘有明显人工凿刻痕迹的青石板。周远亭闻讯赶来,仔细清理了石板周围的浮土,激动地发现这些石板竟然排列成了一段隐约可辨的路基走向,与文书中所载的“天驮马道”(意指只有天神驮马才能行走的道路)的铺设方式极为相似!这一发现极大地鼓舞了士气。他们顺着这断断续续的石板标记,艰难前行,数日后,在一处风化严重的山崖脚下,又发现了一个残破的、用石块垒砌的“玛尼堆”,上面一些风化的石刻佛像风格,与古格遗址中所见的早期造像如出一辙。周远亭小心翼翼地拓下这些佛像,如获至宝。这些零星的遗迹,如同散落在时间洪流中的珍珠,被他们一颗颗拾起,串联起来,逐渐勾勒出那条古老商道模糊的轮廓。
行进约一个月后,他们抵达了一片巨大的、色彩斑斓的沉积岩风化区,这里沟壑纵横,地貌诡异,狂风穿过石林,发出凄厉如鬼嚎的呜咽声,想必就是文书中所说的“魔鬼呼吸的土地”。在这里,他们彻底失去了任何明显的地面标记。周远亭果断决定分头行动,以小队形式在方圆五十里内进行拉网式搜索。他自己带领两名向导和一名斥候,选择了最危险、也是最有可能存在通道的一条深邃峡谷进行探查。就在他们深入峡谷十余里,几乎认定此路不通准备折返时,走在最前面的斥候突然发出一声低呼。周远亭快步上前,只见在峡谷一侧近乎垂直的岩壁上,距离地面约三四丈的高度,赫然分布着数十个排列整齐的方形孔洞!那是人工开凿的、用于插入横梁搭建栈道的榫孔!虽然木质的栈道早已朽烂无踪,但这些深深楔入岩石的孔洞,却无比确凿地证明了,在遥远的过去,的确曾有一条人工通道穿越了这道天堑!
这一发现的意义非同小可。周远亭强抑住心中的狂喜,立刻命令斥候和向导想办法攀爬上去,详细记录榫孔的分布、尺寸和走向,并绘制精确的方位图。他自己则站在崖壁下,仰望着那些沉默的孔洞,思绪仿佛穿越了数百年的时光,看到了当年古格人冒着生命危险,在这绝壁上开凿通道、运送货物、传递信息的壮观场景。他意识到,他们找到的不仅仅是一条路,更是一段被尘封的历史,一个古老王国曾经拥有的雄心与智慧的见证。
就在周远亭团队于荒原之上取得突破性进展的同时,陆海在拉萨面临的局面却愈发复杂。靖西军在前线取得了数次小规模接触战的胜利,成功驱逐了拉达克骑兵,建立了前沿哨所,但也带来了新的问题。拉达克方面虽然暂时收敛了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但其小股部队的渗透、骚扰以及对亲宋部落的恐吓从未停止,双方在广袤的边境地区形成了一种紧张而脆弱的对峙。更让陆海忧心的是,来自朝廷内部的压力开始显现。庞大的军费开支、持续的人员物资投入,以及西疆战事看似遥遥无期的前景,开始引来一些言官的质疑。尽管皇帝目前依然信任陆海,但奏章中开始出现要求“持重”、“以抚代剿”、“量入为出”的声音。陆海明白,他必须尽快让朝廷看到西疆投入的回报,或者至少是明确的、可期的回报。周远亭寻找的古格秘道,不仅仅是一条潜在的贸易路线或战略迂回通道,在陆海的政治棋局中,它更是一个可以向朝廷展示西疆巨大潜在价值、堵住悠悠众口的重要筹码。
因此,当周远亭派出的信使,带着描绘了栈道榫孔和推测路线的详细图册,历尽千辛万苦返回拉萨时,陆海如释重负,立刻以此为核心,撰写了一份极有分量的奏章。他并未过多渲染军事上的对峙,而是着重描绘了重新打通这条古老商道后,帝国可以如何绕过拉达克的封锁,直接与北方乃至更远的西域地区建立贸易联系,获取珍贵的玉石、马匹、毛皮等物资,同时也能将帝国的丝绸、瓷器、茶叶更顺畅地输入,其长远利益“不可估量”。他将周远亭的发现,拔高到了“重现古丝绸之路辉煌”、“开辟帝国西进新纪元”的战略高度。这份奏章连同精心绘制的图册被快马加鞭送往京城,果然在朝堂上引起了不小的震动,暂时压制了那些质疑的声音,也为陆海争取到了更多的时间和资源。
陆海并未因此而松懈。他深知,找到遗迹只是第一步,要让古道真正发挥作用,还需要投入巨大的人力物力进行修复和建设。他指示定西城守将,在确保边防安全的前提下,开始有组织地招募当地牧民和内地流民,组成“道标营”,沿着周远亭初步探明的路线,清理障碍,设立路标,并在关键节点尝试修建简易的驿站和补给点,为将来大规模商队的通行做准备。同时,他也加强了对拉达克的情报工作,尤其是密切关注其与莫卧儿帝国联系的任何新动向。他有一种预感,拉达克人绝不会坐视帝国成功开辟新的通道,更大的风暴,或许正在酝酿之中。
高原的天气说变就变,刚刚还是晴空万里,转瞬间已是乌云压顶。冰冷的雨点夹杂着细小的冰雹,砸在周远亭临时搭建的帐篷上,噼啪作响。他坐在帐篷里,就着摇曳的牛油灯火,仔细审视着刚刚绘制完成的一段路线草图,眉头微蹙。虽然找到了关键的栈道遗迹,但前方的路依然迷雾重重,文书中所记载的后续路线更加语焉不详,充满了神话色彩。他知道,最艰难的部分,可能才刚刚开始。而远在拉萨的陆海,也站在宣慰使司衙门的露台上,望着西方阴沉的天际,手中紧握着一份刚刚收到的、关于莫卧儿帝国使者再次出现在拉达克王廷的密报。两人虽相隔千里,却仿佛能感受到同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压力。帝国的西疆经略,在经历了初期的开拓、血战的洗礼和文化的探寻后,正一步步走向一个更加复杂、也更加波澜壮阔的深水区。古道的秘密、拉达克的敌意、莫卧儿的阴影、朝廷的期待……所有这一切,都交织成了一幅巨大的、尚未完成的画卷,等待着陆海、周远亭以及无数埋骨西疆的忠魂,用他们的智慧、勇气甚至生命,去继续描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