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铁柱独自坐在裁缝铺里，四周寂静得只能听见煤油灯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灯火如豆，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斑驳的土墙上微微晃动，像一个不安的魂魄。白日里的喧嚣已经褪去，只剩下缝纫机静静的轮廓和满屋的布料气息。各种颜色的布匹堆放在墙角，在昏黄的灯光下呈现出深浅不一的阴影，如同他此刻复杂的心绪。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今天赚来的钞票，那些皱巴巴的纸币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散发出淡淡的油墨味和无数人触摸过的生活气息。他一张张仔细抚平，按照面额整齐叠好，动作虔诚得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六十三块五毛。他喃喃自语，这个数字在他的唇齿间反复咀嚼，既甜蜜又沉重。这笔钱足够家里半年的口粮，却也意味着更多的责任和期待。窗外的蟋蟀不知疲倦地鸣叫着，更衬得夜间的寂静。
窗外忽然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起初只是零星几点敲打窗棂，很快就连成一片，在瓦片上奏出急切的节奏。铁柱起身关窗，透过雨幕看见对面红星裁缝店的灯还亮着。李老板正在店里来回踱步，时不时朝这边投来一瞥。那眼神在雨夜的映衬下，透过朦胧的窗玻璃，显得格外阴郁而模糊。
铁柱的心猛地一沉，像被雨水浸透的布匹，沉重而冰凉。他知道，今天的成功势必会引起同行的注意。在这个小县城里，生意场就像一潭深水，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雨声渐大，敲打出令人不安的节拍。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铁柱就特意提早来到店里。晨光熹微中，街道上已经有小贩推着独轮车吱呀呀地走过，车上的蔬菜还带着露水的气息。早点摊的炊烟袅袅升起，油炸果子的香味随风飘来，勾人食欲。
他仔细擦拭着缝纫机的每一个部件，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婴儿。抹布划过机器表面，带走积攒的灰尘和线头，露出底下暗沉的金属光泽。这台老旧的机器是他的战友，陪他度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
伙计，今天也要加油啊。他轻声对缝纫机说，仿佛它能听懂似的。窗外，早起的主妇们已经开始在井边打水，木桶碰撞井沿发出清脆的声响，伴随着她们叽叽喳喳的闲聊声。
开门营业不久，一个熟悉的身影晃了进来。王老五今天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裳，但领口处还是能看到隐约的油渍，那双眼睛里的算计却丝毫未变。
铁柱兄弟，生意兴隆啊！王老五的声音带着刻意的热情，他的手在布料上随意摩挲，留下淡淡的指印，指甲缝里还嵌着工地的泥灰。
铁柱的心提了起来，像被突然拉紧的线，但还是强作镇定：王哥今天怎么有空来？要做衣服吗？他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裁缝剪，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稍微安心。
王老五嘿嘿一笑，凑近了低声道，口中带着浓重的烟草味：听说你接了大单子？哥哥我这有个更大的机会，不知道你感不感兴趣？
铁柱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尺子，木尺的边缘硌得手心发痛：什么机会？
纺织厂还有一批工装要订做，五十套。只要你能按时交货，价钱好商量。王老五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像极了准备扑食的野猫，眼角堆起深深的皱纹。
五十套！这个数字让铁柱的心跳骤然加速，像缝纫机突然加速时的哒哒声。但他很快冷静下来，想起了昨天二十套工装带来的压力和风险。窗外，几个挑着担子的小贩正在叫卖，声音忽远忽近。
这个...我得考虑考虑。铁柱谨慎地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王老五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像蒙上了一层阴云：怎么？不相信我？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引得门外路过的人好奇地张望。
就在这时，周姐和二狗来上工了。周姐挎着的布包里露出半截量衣尺，二狗则一边走一边啃着馒头，腮帮子鼓鼓的。看到王老五，周姐的脸色明显一变，手上的布包差点掉在地上，量衣尺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王...王师傅来了。周姐的声音有些发抖，眼神躲闪着不敢与王老五对视，弯腰捡尺子时手指都在微微发颤。
铁柱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心里升起一丝疑虑。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淡淡地说：王哥，这事我晚点给你答复。他的目光扫过门外，几个老街坊正在不远处交头接耳，显然在关注店里的动静。
王老五冷哼一声，甩手走了，脚步重重地踏在青石板上，溅起些许积水。店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只能听见二狗咀嚼馒头的声音和周姐不安的呼吸声。
周姐，你认识王老五？铁柱状似随意地问，手里整理着布料，布料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周姐的手微微一颤，针差点扎到手指：以...以前在纺织厂时见过几面。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淹没在窗外小贩的叫卖声中。
铁柱没有继续追问，但心里的疑云却越积越厚，像天上越聚越多的乌云。他想起昨天王老五来闹事时的情景，想起周姐异常的激动，总觉得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店外，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行人纷纷加快脚步，油纸伞在雨中绽开一朵朵移动的花。
午后，铁柱借口去买线料，特意绕到纺织厂打听。厂门口车水马龙，运货的板车吱呀呀地来来往往，工人们三五成群地进出，说笑声、咳嗽声、机器的轰鸣声交织成一片。门卫老张是个健谈的人，正坐在门房里捧着搪瓷缸喝茶，一见铁柱，就热情地招呼他进去避雨。
一听他问起王老五，老张立刻压低了声音，茶缸里的热气氤氲了他的面容：那个王老五啊，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老张左右看了看，声音更低了，几乎被机器的轰鸣声淹没，上次也是他介绍了个裁缝，结果交货时以次充好，害得采购科的老李都受了处分。老张的手指在桌面上画着圈，像在勾勒一个看不见的阴谋，听说他从中吃了不少回扣呢！
铁柱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像被雨水浸透的砖头，又冷又重。他谢过老张，失魂落魄地往回走。街道上人来人往，喧闹声却仿佛隔着一层膜，模糊而遥远。雨丝斜织，打湿了他的肩头，他却浑然不觉。
原来如此！王老五根本不是要帮他，而是想利用他谋取私利。而那五十套工装，很可能是个陷阱！路边的积水映出他恍惚的身影，随着雨点的落下破碎又重合。
回到店里，铁柱看着正在认真工作的周姐，突然明白了她之前的异常。她一定早就知道王老五的为人，却不敢明说。周姐正低头缝纫，针线在布料间穿梭，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周姐，铁柱轻声唤道，谢谢你。他的声音柔和，像怕惊扰了什么。
周姐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针线活计暂时停了下来，随即化为理解和欣慰：应该的。咱们做人要踏实，不能走歪路。她的手指轻轻抚过布料，像是在抚平过往的皱纹。
这时，二狗兴冲冲地跑进来，带进一阵雨水的清新气息：铁柱哥，外面有好多人来找你做衣服呢！
果然，店外已经排起了小队。大多是附近工厂的工人，听说铁柱的手艺好，价钱又公道，都慕名而来。人们撑着各色雨伞，在细雨中交谈等候，形成一道特别的风景。
铁柱忙得脚不沾地，量尺寸、记要求、收定金...直到日落西山，才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夕阳的余晖穿过雨后的云层，照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泛起金色的光晕。
看着记满要求的小本子和收来的定金，铁柱既欣喜又忧虑。生意好是好事，但这么多活，三个人根本忙不过来。店里的布料堆得更高了，各种颜色的线轴滚得到处都是。
得再请个人了。他对周姐说，可是...他的目光扫过店里所剩无几的空间，眉头微蹙。
可是请人意味着更多的开支，也意味着更大的责任。万一生意没有持续这么好，工钱都成问题。窗外的炊烟袅袅升起，家家户户开始准备晚饭，飘来阵阵饭菜香。
周姐似乎看穿了他的顾虑，手中的针线活不停：我倒是有个老乡，手艺不错，人也老实。就是...就是腿脚不太方便。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期待，又有些犹豫。
铁柱想了想，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裁剪台：明天带她来试试吧。只要手艺好，其他的不重要。他的目光落在窗外，一个瘸腿的小贩正推着车艰难地走过，车轮在青石板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晚上打烊后，铁柱特意留了下来。他点亮煤油灯，拿出账本仔细核算。数字在纸上跳跃，就像他摇摆不定的心。灯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墙壁上，随火焰的跳动而摇曳。
扩大经营？还是稳扎稳打？这两个念头在他脑中打架。窗外传来打更人悠长的梆子声，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
窗外月光如水，洒在未完成的衣服上。铁柱拿起一件正在做的中山装，手指抚过细密的针脚。这是给中学老校长做的，要求特别高，但他对自己的手艺有信心。布料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针脚如细密的星点。
也许可以专攻高端定制？他自言自语，声音在空旷的店里显得格外清晰，虽然量少，但利润高，也不用请太多人...
但这个想法很快被自己否定了。小县城里，能穿得起高端定制的人太少，不足以支撑店铺运营。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更添夜的寂静。
正当他陷入沉思时，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这么晚了，会是谁？铁柱的心猛地一跳。
铁柱警惕地问：谁啊？他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量衣尺。
是我，老陈。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雨后的湿气。
打开门，工头老陈站在月光下，脸上带着少有的严肃，衣角还在滴水：铁柱，有件事得提醒你。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被什么人听见。
老陈带来的消息让铁柱心惊：王老五因为昨天的事怀恨在心，正在联合几家裁缝店，想要排挤铁柱。巷子里传来野猫的叫声，凄厉而突兀。
他们说你压价抢生意，还要去市管所告你无证经营。老陈叹了口气，呼出的白气在夜空中消散，虽然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但众口铄金啊...他的目光扫过寂静的街道，像在寻找什么。
铁柱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像被浇了一盆冷水。他想起小时候，村里有人家种的西瓜特别好，就被其他人家嫉妒，甚至有人夜里去踩坏瓜田。那时的无助和委屈，如今又涌上心头。月光冷冷地照在地上，积水处反射出寒光。
送走老陈，铁柱独自坐在黑暗中。月光从窗口泻入，在地板上投下窗格的影子，像一道无形的牢笼。远处隐约传来婴儿的啼哭声，更添夜的漫长。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心。他想到了最坏的结果：店铺关门，负债累累，不得不回到工地推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布料，寻求一丝慰藉。
但是，另一种声音也在心底响起：就这么认输吗？让那些人的算计得逞？让父母再次失望？窗外一阵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像在回应他的心声。
他的目光落在墙角那台缝纫机上。月光为它镀上了一层银边，仿佛在默默鼓励着他。针板反射出微弱的光，像黑暗中闪烁的希望。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何不主动去找其他裁缝店谈谈？大家何必互相倾轧，不能合作共赢吗？这个想法让他精神一振，像在黑暗中看到一线光明。
但这个想法很快又被犹豫取代。那些老店家会愿意和他这个外来户合作吗？会不会自取其辱？他的手心渗出冷汗，在月光下微微反光。
这一夜，铁柱辗转反侧。窗外的月亮渐渐西沉，星光暗淡，就像他迷茫的前路。而黎明前的黑暗总是最浓重的，店里的每一件物品都在阴影中显得陌生而疏远。远处传来鸡鸣声，一声接一声，宣告着黑夜即将过去。
天快亮时，他终于做出了决定。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出击。就算失败，也好过坐以待毙。第一缕晨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清晨，他特意换上了最体面的一套衣服，对着水缸照了又照。水中的倒影显得有些紧张，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水面微微晃动，使倒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第一站是红星裁缝店。李老板正在开门，木板门一扇扇卸下，发出吱呀的声响。见到铁柱，明显愣了一下，手中的门板差点滑落。
李老板早。铁柱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有点事想和您商量。街对面，早点摊的油锅正滋滋作响，炸油条的香味随风飘来。
李老板戒备地看着他，手中的门板靠在墙边：什么事？他的目光扫过铁柱略显紧张的眉眼。
关于王老五的事，还有...我们能不能合作？铁柱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油烟和晨露的气息，我知道您可能不相信我，但请给我十分钟时间。他的声音微微发颤，但目光坚定。
李老板犹豫了一下，手中的抹布无意识地擦着门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朝阳完全升起，阳光洒在街道上，也洒在铁柱身上。他不知道自己今天的尝试会有什么结果，但至少，他迈出了第一步。金色的阳光为他镀上一层光辉，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
远处的钟声敲响，新的一天开始了。无论前路如何，他都必须走下去。因为在他的身后，已经没有退路可走。街道上渐渐热闹起来，各种声响交织成生活的交响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