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廿四日,清晨七点。
地下城A区12栋302室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但即便如此,依旧能感觉到外面天光的昏沉。这不是台风带来的阴霾,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属于灾难之后的凝重。
陆沉是被一阵规律的敲击声吵醒的。他睁开眼,身边的李若雨已经不在了。布丁趴在门口,耳朵耷拉着,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扫着地板。
“来了来了!”李若雨的声音从客厅传来,伴随着门锁转动的轻响。
门开了,一股混杂着泥土腥气和消毒水味道的风涌了进来。李若雨穿着一身橙色的志愿者马甲,头发简单地扎成一个马尾,脸上还带着没来得及洗去的倦容,但眼睛里亮着一股劲儿。“陆沉,快起来,有行动了。”
陆沉迅速坐起身,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三年来,他从一个青涩的毕业生,到现在能熟练操作地下城的各种维生系统,早已习惯了这种突如其来的任务。“怎么了?”
“深城那边告急。”李若雨把一个背包递给他,“水位虽然开始下降了,但很多地方成了孤岛,需要人手去搭建临时浮桥,运送物资。我们中心的救援队已经出发了,需要大量支援。”
布丁似乎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站起来走到陆沉脚边,用头蹭了蹭他的小腿。陆沉换上运动鞋,背上包,摸了摸布丁的头:“在家乖乖待着,爸爸妈妈那边我们已经报备过了。”
“嗯,昨晚临睡前说的。”李若雨拉住他的手,“走吧,男朋友。灾后重建,也算我们出份力。”
七点半,地下城c区大型人员集结点。
这里已经像一个临时的军营。穿着各色制服的解放军战士、戴着不同颜色袖标的民间救援队伍、以及像李若雨这样穿着统一橙色马甲的志愿者们汇聚在一起,秩序井然地领取任务和物资。空气里充满了柴油发电机的轰鸣、对讲机的电流声和人们压低了声音的交谈。
“若雨!”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王浩穿着一身迷彩服,胳膊上绑着一条明显的止血绷带,身边站着同样穿着志愿者服装的刘嘉怡。刘嘉怡的眼睛红肿,脸上却带着一丝见到熟人的庆幸。
“王浩!嘉怡姐!”李若雨惊喜地迎上去,“你们怎么也来了?嘉怡姐,你眼睛怎么了?”
“没事,昨晚在安置点安抚群众,哭了太久。”刘嘉怡勉强笑了笑,然后焦急地问,“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去深城外围,听说那边很多村镇被淹了,需要搭浮桥。”陆沉回答,同时好奇地看着王浩的伤,“你呢?受伤了?”
王浩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嗨,小伤。昨天第一批进去,路上遇到一处半塌的楼房,想从废墟里拖点东西出来,不小心被钢筋划了一下。不碍事,不影响干活。”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沉重,“我们老家,就在深城南边的那个渔村,全没了。好在人都撤出来了,现在在临时安置点。”
这话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李若雨的脸色白了白,下意识地握紧了陆沉的手。刘嘉怡的眼圈又红了,但很快深吸一口气,对王浩说:“别说了,我们去做我们能做的。”
陆沉拍了拍王浩的肩膀,那句“节哀”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只是用力握了握,传递着一种无声的支持。“注意安全。”
“你们也是。”王浩说完,便转身归队。
八点整,分配给陆沉和李若雨的小队集合完毕。带队的是一位姓张的警官,四十多岁,皮肤黝黑,眼神锐利。“小伙子,姑娘,我是张队。今天我们的任务是前往红杉镇,那里是重灾区之一。镇中心的主干道被洪水冲垮,现在成了两半,一边是高地安置点,一边是几个被围困的村子。我们要做的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利用带来的充气艇和浮筒,搭建一条临时通路。”
张队指向身后堆放的装备:一艘艘橙色的充气冲锋舟,一捆捆用防水袋包裹的浮筒和绳索,还有几箱急救用品和压缩饼干。
“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水流很急,水下情况不明。”张队的语气不容置疑,“所有人,检查装备,十分钟后出发。记住,我们多争取一分钟,被困的群众就多一分希望。出发!”
队伍迅速登车,一辆辆军用卡车将他们送往深城外围。车窗外,是一片末日般的景象。浑浊的黄褐色洪水淹没了低矮的城区,只露出高楼的楼顶,像一座座孤岛。偶尔能看到冲锋舟在洪流中艰难穿行,像一片小小的树叶。路边的树木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冠,上面挂着各种垃圾和残破的布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腐臭味。
李若雨紧紧抓着车窗,脸色有些发白。陆沉握住她的手,低声说:“若雨,害怕吗?”
“有点。”她坦诚地回答,随即又摇了摇头,“但想到那些被困的人,就觉得必须来。”
“我们不是英雄,”陆沉看着远方,“我们只是在做正确的事。”
经过近两个小时的颠簸,车队在一处地势较高的公路上停下。眼前,就是红杉镇的入口。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从这里断开,一侧是坚实的土地,另一侧则是望不到边际的汪洋。浑浊的洪水打着漩涡,拍打着路基,发出沉闷的咆哮。
“就是这里了。”张队跳下车,指着前方,“路基被掏空了,我们需要在河道上搭建一条通路。一组负责组装浮桥模块,二组负责探测水深和流速,三组跟我去对面村子,接应他们派来的人,一起拉拽固定。”
任务分配明确,所有人立刻行动起来。陆沉被分到了一组,负责组装浮桥。这是一项技术活,需要将一个个高强度塑料浮筒和金属支架快速连接起来,形成一段段标准的桥面单元。
李若雨则在后勤组,负责清点和搬运组装好的模块,以及传递工具。她动作麻利,虽然力气不如男队员,但总能准确地将东西送到最需要的地方。
“李若雨!把这个转角模块递给我!”一个队员喊道。
“来了!”她扛起一个沉重的金属件,稳稳地走了过去。
陆沉这边,正和几个队员一起拧着螺丝。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t恤,但他完全顾不上。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
“嘿,学弟。”一个略带调侃的声音传来。陆沉回头,是大学同学,现在已经是一家建筑公司项目经理的陈凡。他也穿着志愿者马甲,正在协助固定一个浮筒。
“凡哥?你怎么也来了?”陆沉有些惊讶。
“公司组织了救援队,我怎么好意思不去。”陈凡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我家那位,赵若怡,也在别的安置点帮忙。我们约好了,互报平安就行。”他看了一眼忙碌的李若雨,压低声音,“你女朋友很能干啊。”
“她一直很优秀。”陆沉由衷地说道。
两人正说着,旁边负责探测的队员喊了起来:“报告张队!主河道中间水深超过三米,流速1.2米每秒!侧边缓流区水深一米五左右,可以尝试搭建!”
“收到!”张队立刻做出调整,“一组注意,先搭建缓流区的辅助桥段,形成一个稳定的锚点!”
工作节奏骤然加快。陆沉他们组装好的桥面单元,被队员们喊着号子,一步步推向水中。巨大的浮力让这些模块稳稳地浮在水面上,然后用粗大的缆绳将它们首尾相连。
李若雨在运送模块的间隙,会跑过来看看陆沉。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只能用眼神交流。她会做一个加油的手势,他会点头回应。这种默契,比任何言语都更能抚慰人心。
中午时分,第一段临时浮桥终于延伸到了湍急的主河道上。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就地坐下,狼吞虎咽地吃着压缩饼干和矿泉水。
“初步估计,这条通路搭好,大概需要四个小时。”张队看着手表,神情疲惫但眼神坚定,“大家抓紧时间休息,后面才是真正的考验。”
刘嘉怡和王浩也走了过来。刘嘉怡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挨个分发:“趁热喝点姜汤,驱驱寒。”
姜汤的味道辛辣而温暖,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李若雨喝了两口,递给陆沉。陆沉接过,和她碰了一下杯子,轻声说:“辛苦了。”
“你也一样。”刘嘉怡看着他们,“以前总觉得你们在地下城里,离现实很远。现在才发现,你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跟我们一起扛着。”
王浩也咧嘴笑了:“是啊,以前看新闻,觉得那些数字冷冰冰的。现在才知道,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一个家。我们村,就有三户人家,房子全被冲垮了,幸好人都撤出来了。”
灾难的细节,就这样在休息的间隙,被一点点揭开。不是冰冷的统计,而是活生生的人和故事。陆沉默默地听着,心中那份责任感又重了几分。
下午两点,浮桥主体搭建完成。那是一条由数十个模块连接而成的通道,虽然晃动得厉害,但足以让行人和小型车辆通过。张队亲自试走了几个来回,确认安全后,下达了命令:“通路建立!现在,接收第一批被困群众!”
对讲机里传来对岸的回应:“收到!我们这里有三个孕妇,一个老人,还有一个受伤的孩子,需要优先转移!”
很快,对岸的冲锋舟载着第一批受困者,小心翼翼地沿着浮桥驶了过来。当第一个孕妇在志愿者的搀扶下,踏上坚实土地的那一刻,她再也忍不住,捂着脸哭了出来。
“没事了,没事了,到家了。”迎接她的,是早已等候在此的医护人员。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小小的欢呼。李若雨的眼睛湿润了,她看着那些被救出来的人,又看了看身边满身泥水和汗水的陆沉,忽然觉得,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浮桥成了生命线。一批批的群众被运送过来,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惊魂未定的孩子,有互相搀扶的夫妻。医护人员在现场设立了临时救护点,处理着各种外伤和突发疾病。
陆沉和李若雨一刻也没有停歇。陆沉负责引导和安抚群众,李若雨则在医疗点帮忙,做些递水、包扎的简单工作。布丁的照片在他们的聊天框里出现过,它正由陆沉的父母照顾着,视频里,小狗在地板上焦躁地转着圈,显然也感应到了主人的不安。
傍晚六点,夕阳的余晖穿透云层,给这片满目疮痍的大地染上了一层悲壮的金色。浮桥上,最后一批被困群众被安全转移。张队宣布任务圆满完成。
所有人累得几乎虚脱,但没有一个人抱怨。大家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席地而坐,看着渐渐沉入地平线的太阳。
“我们回去吧。”李若雨靠在陆沉肩上,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倦意。
“好。”陆沉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可能还有新的任务。”
回程的车上,没有人说话。车厢里,只有均匀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水流声。这一天,他们见证了灾难的残酷,也见证了人性的光辉。他们不是超级英雄,他们只是普通人,做了普通人应该做的事。
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九点。布丁像疯了一样冲过来,围着陆沉和李若雨不停地转圈,用舌头使劲地舔着他们的手和脸。
“我们回来了,布丁。”李若雨蹲下来,把它抱进怀里,亲了亲它的鼻子。
陆沉打开灯,屋里一片整洁。父母已经通过监控看到了他们的平安归来,发来了信息:“任务顺利吗?注意安全,早点休息。”
陆沉一一回复:“一切顺利,勿念。”
他和李若雨洗了热水澡,换上干净的睡衣。灾难的痕迹仿佛都被冲刷掉了,只剩下身体的疲惫和精神上的充实。
躺在床上,李若雨轻声问:“陆沉,你说,我们真的能重建好吗?”
陆沉看着天花板,想了很久,才说:“我不知道能不能很快重建好。但是我知道,只要我们还站在这里,只要我们还愿意伸出手去帮一把,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损失的钱财可以再赚,倒塌的房子可以再建,但这份一起面对困难的经历,是谁也拿不走的。”
李若雨转过身,抱住他:“嗯,我相信。”
窗外,城市的应急灯光依然闪烁,像一双双守望的眼睛。洪水或许还需要几天甚至更久才能退去,救援和重建的工作也远未结束。但这座城市,连同它的人民,就像地下城一样,有着惊人的韧性和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