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八月,北京城的空气里便悄然掺入了一丝甜香和隐约的喧嚣。
夏末的燥热彻底褪去,天高云淡,秋风送爽,正是一年中最宜人的时节。街市上,售卖月饼、果品、兔儿爷泥塑的摊贩明显多了起来,吆喝声也透着股节前的热切。
各色酒楼茶肆都打出了赏月的招牌,富户人家开始忙着准备节礼,相互馈赠。
就连森严的紫禁城,也似乎柔和了几分。内官监开始筹备宫中的赏月宴,光禄寺忙着采买时令鲜果、精制月饼,准备分赐勋戚重臣。
一种节日的期盼,稍稍冲淡了平日朝堂上因钱粮短缺而带来的凝重气氛。
然而,锦衣卫衙门内,却并无多少节日将至的松弛。陆铮案头的文书,反而因节前的各种动态而增多。
一份密报引起了他的注意:“听风”探子察觉,近期有数批来历不明、却包装精美的礼盒,在深夜被悄悄送入某些官员府邸,接收者包括几位与盐政、漕运关系密切的官员,甚至有一位是都察院的御史。
“中秋佳节,人情往来本是常事。”陆铮手指敲着那份密报,对侍立的“辨骨”统领冷声道,“但太过巧合,且如此鬼祟。
给我查清楚,送礼的是谁,礼单内容是什么,背后有无请托关说之事。我要知道,是谁想借着节日的由头,行蝇营狗苟之事。”
“是!”统领领命,深知督公最厌恶这种钻营请托、腐蚀朝纲的行为。
另一份来自通州校场的例行报告则让他神色稍霁。张焘禀报,新军操练步入正轨,士气尚可,请示是否可按惯例,于中秋夜给士卒们加餐、允其适量饮酒庆贺。
陆铮沉吟片刻,批复:“准。加餐酒肉可从抄没之逆产变卖款中支取部分,务必足量,然需严明军纪,不得醉酒滋事,违者重处。” 他知道,适当的恩恤对凝聚军心至关重要。
陆宅。
棉花胡同的陆宅,也渐渐染上了节日的色彩。苏婉清指挥着仆役清扫庭院,更换帘幔,准备着祭月用的瓜果糕饼。
她甚至还亲手调制了几味月饼馅料,厨房里时常飘出甜腻的香气。
“夫君,”这日晚膳时,苏婉清柔声问道,“中秋那日,宫中想必有赐宴?府里…可要备下家宴?妾身也好早做安排。”她眼中含着期待。往年陆铮公务繁忙,加之地位特殊,家中节日往往过得冷清。
陆铮放下筷子,想了想:“宫中赐宴恐难推脱,但应不会太晚。家宴…简单备些即可,你我二人,安静赏月便好。”
陆铮顿了顿,似是想起什么,“也可给周墨林、沈炼他们府上送份节礼,他们这一年…辛苦了。” 这是他难得主动提及人情往来。
苏婉清眼中漾开笑意:“妾身省得了。周千户家眷在京,沈镇抚使似乎孤身一人?妾身会斟酌置办。”她心思细腻,考虑得更为周全。
京城的大栅栏、灯市口等地,更是热闹非凡。
各色灯笼铺子挂出了造型各异的彩灯,兔儿爷、嫦娥奔月的泥塑摆得满坑满谷,小孩子们围着糖葫芦、面人摊子嬉闹。
富家子弟们已开始相约中秋夜的画舫游湖、登高赏月。
然而,在这片繁华背后,也有不谐之音。物价因节庆而悄然上涨,尤其是粮食和肉禽。
对于像杞县寒士张文远这般寄居京城、等待机会又囊中羞涩的人来说,佳节带来的更多是窘迫。
他缩在狭小的租屋内,听着窗外的喧嚣,计算着仅剩的铜板能否买上一块最便宜的月饼,或是给远方的老母捎去一句平安。
紫禁城
崇祯皇帝也并未忘记他的臣子。尽管国库空虚,但中秋赏赐仍依例进行。
无非是些宫制的月饼、时鲜果品、或许还有几匹绸缎,分量依官阶而定。
收到赏赐的官员,无论内心如何想,表面都要上表谢恩,感念皇恩浩荡。
皇帝本人,则在短暂的节日氛围中,依旧被各地的灾荒、边饷的奏报所困扰。他甚至对王承恩感叹:“若是天下百姓,年年中秋皆能如此安居乐业,朕心方安。” 只是这愿望,在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
而在众人看不见的角落,那些被陆铮盯上的“节礼”,依旧在夜色掩护下流动着。
晋商案的阴影尚未完全散去,但巨大的利益总能驱使人们铤而走险。
某些人企图利用佳节人情往来的惯例,重新编织那张被暂时撕裂的关系网,试探着朝廷的底线。
陆铮站在值房的轩窗前,望着窗外渐渐圆润的月亮。
节日的氛围他能感受到,苏婉清准备的月饼香气他似乎也能隐约闻到。但他更清晰地感知到的,是这祥和表面下涌动的暗流。
陆铮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听风”带回更多关于“节礼”的线索,等待着对手在节日的松弛中露出更多马脚,也等待着秋闱的顺利举行和新军的稳步成长。
中秋之夜,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是团圆与欢庆。但对于他而言,或许又是一个需要格外警惕的不眠之夜。
陆铮只是希望,那一晚的月光,能更多地照亮人间的温情,而非阴谋的阴影。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吩咐道:“陈默,去备车,回府。” 至少今晚,他可以暂时放下公务,尝一尝夫人亲手调制的月饼。
……
中秋之日,北京城仿佛被浸泡在一种温润而甜美的琥珀色光晕里。日头西斜,将紫禁城的琉璃瓦和寻常人家的青砖灰瓦都染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街市上的人流比往日更稠密了几分,携儿带女,提盒担篮,脸上大多带着节日的轻松笑意。食物的香气、瓜果的清新气、还有隐约的桂花甜香,混杂在微凉的秋风中,弥漫在大街小巷。
紫禁城内的赐宴如期举行。乾清宫张灯结彩,丝竹管弦之声悠扬。
崇祯皇帝端坐御座,接受百官朝贺,虽强打精神,眉宇间的忧色却难以尽掩。
赐下的御酒、月饼、时鲜堆满了勋戚重臣的案头。陆铮身着朝服,位列席中,举止合度,应对得体,与周围同僚寒暄应酬,心思却早已飞到了宫墙之外。
陆铮敏锐地注意到,席间几位收到“特别节礼”的官员,笑容似乎有些勉强,眼神闪烁,不敢与他对视。他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宴席进行到一半,陆铮便以“衙中尚有事务”为由,恭敬地向皇帝告退。皇帝似乎也无意多留众臣,略一点头便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