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门,小刘把她送进了银城的家。
迎面墙上挂着妈妈的黑白相片,这是用父亲刚平反那年,母亲的一张证件照翻拍的,模糊不清,她看着有点儿不认识。那张四方的饭桌上摆着香烛和祭品。她想马上见到妈妈,她心底存着一个暗想:“只要我叫一声‘妈妈’,妈妈就会醒过来,会醒过来的。”
屋里香烟缭绕,全是人。
两个母亲单位的大哥哥从人堆里挤出来,她原本是认识他们的,自她少年时,他们就常来家里走动。此时看着有些陌生,记忆中他们是风华正茂的青年,什么时候变成了老成持重的中年人?
脸色苍白,大大的眼睛有点儿浮肿的小张哥哥拉住她,说:“雪儿,你终于回来了。快进去看看你爸吧!”
同样一脸憔悴的小徐哥哥,微驼着背,在她耳旁轻声叮嘱:“雪儿,你千万不要哭啊,你爸,他刚刚好一点。”
人们让出一条通道,两位大哥哥一前一后护持着她走进爸爸妈妈的卧室。床前都是人,站着的,坐着的。小徐哥哥大声说:“叔叔,老四回来了,雪儿回来了!你不是一直说‘老四要在家就好了’吗?老四回来了!”
床前留出空地儿,小张哥哥把她推到父亲床边坐下。
爸爸挣扎着坐起身,像抓救命稻草一样,紧紧地攀住她的两只胳膊,有气无力地哭喊着:“雪儿,你回来了!你怎么才回来啊?你回来的太晚了呀,你妈走了……”声音羸弱喑哑,干涸的眼睛已经流不出泪水。
自从听到母亲病危的消息,她就离了魂。孤孤零零漂浮在半空中,看着自己身体周围发生的一切,想要逃离,下不定决心,想要回去面对,又没有勇气。
突然看到她心目中从来像山一样岿然不动的的父亲,彻底垮塌,软瘫成一滩稀泥,不知怎的,就生出了勇气,定定地挺坐在父亲身边,紧紧抓住父亲的双臂,一脸坚毅地对父亲说:“爸,别怕,还有我,还有我,我在,我在呢!”
已经完全失去主心骨的爸爸,被她这一声声清清楚楚的“别怕,还有我,我在呢”,镇定住了,停止了哭泣,浑浊的眼睛里慢慢有了生机,坐正了身体,摸着她的脸,说:“你长大了,你长大了,你回来了,你回来了,你回来就好了!”
屋子里的人仿佛都吁了一口气。
床边坐在椅子上的李叔叔,和趴在写字台边的傅叔叔,都站起身,如释重负地笑着说:“没事了,没事了,老四回来了,没事了。”
又对她说:“从你妈送进医院,你爸就倒下了。这两天一直在哭,谁劝也没用,看到你就好了,他一直在等你回来呢。”
她站起身,对两位叔叔和屋里所有人深深鞠躬,说:“谢谢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们!”然后站起身,环视所有人,问:“谁能带我去看看我妈?”
小张哥哥走上前,说:“已经安排好了,明天晚上带你去看你妈,今晚你先给你妈守灵。”
她哽咽着说了一句:“我想现在就去见我妈!”
小徐哥哥走过来,说:“今晚不行,跟那边说好了,明天晚上带你去见你妈妈。”
理智告诉她,她不能胡搅蛮缠。呜……想见妈妈,在她,已经成了胡搅蛮缠。
屋里的人慢慢出去了,她这才看见躲在人群后面的自己的家人,
二姐走过来,问她:“你吃过晚饭了吗?”
她点点头。
二姐说:“太好了。那你过来,我教你怎么守灵。你就跪在这里,看着香炉里的香,别让香火断了,每次续点三根。这是做白花的纸,像这样做,这花是给来祭奠的人戴的,做好的花放在这个竹匾里,装满,放不下了,这下面还有一个匾。”
她便依言跪在蒲团上,开始做白花,如同跪在母亲膝下,做一件能令母亲开心的事那样,诚心正意,一丝不苟。
二姐叹了口气,轻声说:“那你在这儿守着,我们去睡了,我已经三天没休息了。
身边人蹑手蹑脚,来来往往,她完全看不见听不见,眼里只有那一朵朵洁白如雪的小白花,那是献给母亲的花。
她心里像看一部不连续的黑白老电影,翻过一帧帧关于母亲的画面,偶尔抬头看看墙上母亲的照片,心里暗暗埋怨:“这些人啊,太草率了!母亲的慈蔼、温存,这张照片不及万一。”
什么时候屋里安静了,周围的灯都熄了?她没注意。
黑暗中,她一个人,守着一盏孤灯,两支红烛,几点香火,一心一意做着小白花,既没感觉到孤单,更没有丝毫恐惧,只有无边的宁静和祥和。
她对母亲最早的记忆,是冬天,早晨醒来,天还黑着,母亲用热毛巾给她擦脸,给她穿好衣服,从厨房拿来一个煮鸡蛋塞在她手里,说:“给你暖暖手。等下不热了,就剥了吃。”
母亲去咸阳开会,把她放在袁妈妈家,袁妈妈一遍遍教她和袁荣丽说着“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母亲晚上回来,她已经睡着,被母亲亲醒,母亲的脸可真凉。母亲见她醒了,在她枕头边放下一本小人书,书名字她还记得——《跟踪追击》,还有一包米花,说:“雪儿今天很乖,袁妈妈夸你了,这是奖励你的。”她举着书让妈妈讲故事,妈妈说:“你拿着,先睡觉,睡醒,明天讲。”说完又亲了亲她。
母亲带着她去咸阳开会,把她放在一个阿姨家,母亲出去开会,阿姨给她糖吃,她把手藏在身后摇头不要,母亲回来,阿姨说:“你家老四真怪,哪有小孩不爱吃糖的?”母亲拿过糖给她,让她吃,她看看阿姨,接了过来,母亲和阿姨笑,阿姨说:“怎么,你妈给你的糖才甜吗?”妈妈笑说:“这是对的,别人给东西,妈妈让拿才能拿。”
母亲带她去咸阳开会,开完会来不及吃饭就带着她去赶火车。在火车站的副食品商店买了一包酥皮点心,母亲让她吃点心,她望着卖茶水的摊儿,说“渴”。母亲带着她过去问价,茶水五分,白开水两分。母亲问她想喝哪个,她眼睛看着茶水,说:“白开水吧。”母亲给了老太婆五分钱,老太婆递了一杯茶水给她,杯子很大,她伸双手去接,杯子很烫,她手一松,杯子掉地上摔碎了,她吓傻了。老太婆大声喝骂她。母亲问那老太婆:“我赔你杯子钱,多少钱?”老太婆说:“五毛。”母亲递给她五毛,又递给她五分,说:“再拿一杯茶水。”老太婆一边接钱一边说:“她打碎了杯子,你不揍她?赔了杯子,还给她买水喝?”母亲说:“她又不是故意的。她打碎杯子,心里已经很难过,我为什么还要打她?”一边接过茶水,放在嘴边吹了吹,送到她嘴边,柔声说:“慢慢喝,小心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