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陈布雷夹着文件夹,步履极轻地走了进来,见委员长面色沉郁,姿态越发谨慎:
“委座,关于大同之役的详细情报,已经初步汇总。”
说着,他从文件夹中取出几页纸,恭敬地双手呈上。
委员长略抬眼帘,接过文件,只瞥了一眼标题,便随手丢在茶几上,声调平稳无波:
“彦及,你来讲。此一战,于大局有何影响?”
陈布雷略作思索,沉声清晰道:
“委座,依卑职拙见,其影响极为深远,可谓利弊交织,暗藏凶险。”
“于国际,尤其对美英盟邦而言,此系我国战场罕见之大捷,极具宣传价值。可有力回击外界所谓我军战力薄弱之偏见,彰示我国军民抗战之决心与实力。
届时,再向盟邦提请增援,特别是飞机、重炮等关键装备,理由将更为充分,立场也更为主动。”
“于日寇而言,此役不啻于当头一棒。
丧失大同这一战略枢纽,折损一整师团指挥部及大量兵力,其贯通华北与蒙疆之企图遭重挫,后勤补给线亦面临严重威胁。
短期内,鬼子势必从其他方向抽调兵力,疯狂反扑,我正面战场压力或可暂缓。然其报复行动,亦必将极为酷烈。”
“于国内,民心士气为之大振!然则……”
陈布雷话锋一转,语气陡然沉重,
“然则第二战区阎长官此刻,恐是如坐针毡。
八路军势力迅猛膨胀,已非昔日困守偏远之师。
其下一步,必是巩固大同,消化战果,并强力向周边扩张。
晋绥、晋察冀连成一片,恐将成为既定事实。
阎长官与八路军之间那点微妙的平衡,恐难再维持。”
“于八路军自身,经此一役,其装备、战术、士气皆已脱胎换骨。
更兼获取大同煤矿及部分工业设施,假以时日,必是如虎添翼。
其未来兵锋所向,一为北进绥远,威逼蒙疆;
二为东出平绥路,觊觎河北;甚至可能……西向有所图谋。实已成心腹大患。”
委员静默地听着,面容依旧波澜不惊,唯有叩击扶手的指尖略微加快了节奏。
待陈布雷言毕,房间内再度陷入一片压抑的寂静。
良久,委员长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冷峻:
“即刻给第二战区长官部发电。好好表彰他们,拿下大同的功绩!”
“委座明鉴,阎百川此刻怕是恨透了八路!”
“告诉他,守土有责!山西的一城一地,都不可轻失!”
……
克难坡。
两日后。
阎老西捏着那份从重庆发来的、辞藻华丽冠冕堂皇的电报,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电文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烧红的烙铁,灼得他双眼刺痛。
“表彰第二战区将士之英勇”、“仰仗百川兄坐镇指挥之功”、“特委派兄代表中央,前往八路军总部慰劳嘉奖,以示党国一体,同仇敌忾之至意……”
“呸!”
阎老西心底恶狠狠地咒骂,脸上却不得不绷得平平静静,不露半分痕迹。
这哪里是表彰?
分明是把他架在火堆上炙烤!
把他阎百川当猴耍!
蒋介石这一手,真他娘的毒辣!
明摆着是恶心他:
你不是二战区司令长官吗?
你不是在山西经营多年吗?
你的麾下打了这么大胜仗,你岂能毫无表示?
你代表我去慰劳,正好显得我宽宏大度,不忘八路军之功,也显得你阎长官公忠体国,顾全大局!
可这算他娘的什么“大局”?
要他阎百川,堂堂二战区司令长官,备上厚礼,亲自跑去给八路军道贺?
去给那群日益壮大的泥腿子锦上添花?
去亲眼瞧瞧他们缴获了多少本该属于自己的战利品?
这比当面抽他一百个耳光还要难堪!
简直是将他的脸面摁在地上,再让八路的鞋底来回践踏!
他心知肚明,老蒋这是借刀杀人,一石二鸟。
既用他阎百川的脸面去贴八路的冷屁股,做给国内外看,又把他推到前台,让他与八路军直接对立,自己则在重庆隔岸观火。
去?
窝囊!憋屈!
等于默认了八路军在晋省的强势崛起,他这司令长官还得上门道贺!
不去?
正好授人以柄,让老蒋和延安都有借口指责他破坏抗战团结,不顾大局。
这罪名,他万万担待不起。
阎老西腹内怒火翻腾,脸上却硬生生挤出一丝难以分辨喜怒的神色。
他放下电报,手指在桌面上不轻不重地磕了磕,对垂手侍立的朱参谋长慢条斯理地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议论天气:
“兰荪啊,重庆方面的意思,已经到了。
表彰嘛,自然是好事,说明委员长还惦记着咱们山西将士的辛劳。
这个慰劳事宜嘛……也是应有之义。”
他略作停顿,仿佛在字斟句酌:
“不过呢,眼下战区事务千头万绪,鬼子虽遭重创,但其动向诡谲难测,我实在难以分身。这样吧……”
他抬起眼皮,目光落在朱参谋长身上:
“就劳烦老弟你,代我跑这一趟。备足慰劳品,现大洋、药品、锦旗,依例操办,场面上的文章,务必不可让人挑了毛病。
代表我,也代表二战区长官部,向八路军总部转达祝贺。话……要说得圆满周到。”
朱参谋长心下也是一紧,深知这绝非美差,但脸上立刻堆起恭顺从命的神情:
“是,钧座。卑职明白。定将钧座与长官部的诚挚贺意带到,礼数绝不会缺。”
阎老西鼻腔里“嗯”了一声,挥挥手示意其退下。
待朱参谋长离去,阎老西脸上那点强装的平静瞬间冰消瓦解,变得阴鸷无比。
他死死盯着那份电报,眼神阴冷得能冻裂金石。
“慰劳?嘉奖?”
他从齿缝间挤出几声冷笑。
“老子倒要瞧瞧,你们能猖狂到几时!”
这口恶气,他暂且咽下。
但这笔账,他已牢牢刻在心里。
对重庆,亦对延安。
山西,终究还得是他阎百川的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