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被夸得耳根发烫,讪讪告退,宜修脸上的笑意瞬间敛去。烛火在紫檀案上跳了跳,映着她指尖疾走,三封信笺须臾而就,被剪秋用蜡封好,分别递予三个心腹。
给费扬古的信上,墨迹透着锋锐,沙场火器显威,戴梓之才不可弃,当设法援其归。青尚公主之事,借军功自重,阿玛多勉之。
给觉罗氏的信则温和些,却字字如钉:那青、五格需文武兼修,弓马不可荒,典籍不可疏,更要洁身自好,不可落人把柄。
给在宫外打理嫁妆的乳嬷嬷姚氏的,则附了三张胭脂方:神仙玉女粉配珍珠末,桃花香粉调蔷薇露,益母膏需用三月新叶。
三十六年弘晖降生前,银钱需备足,嫁妆商铺,该扩扩了。钱可以不用,但不能没有,多多益善。
宜修吹干信封上的墨迹,吩咐剪秋送出去,自己依靠在窗边,好心情望着沉沉夜色中格外明亮的圆月,嗅着空气中淡淡的花香,清风徐徐带动鬓角悬挂的珍珠流苏,发出“叮咚”的脆响。
康熙三征准噶尔的鼓声已在天边擂动,胤禔至胤禩,除了太子,迟早要授爵开府。前世胤禛熬了十一年贝勒,今生断不能再如此。阿玛费扬古正立军功,胤禛又得了送纯禧去科尔沁的差使,爵位之事,是该多多谋划。
三日后,延禧宫的佛堂里,檀香混着药味漫了满室。
惠妃捏着念珠的手在颤抖,见宜修提着芙蓉酥进来,眼圈唰地红了:“你表哥去了半月,连个信儿都无......
“姑母宽心。”宜修将食盒推过去,四爷送纯禧大姐姐去科尔沁,正好过前线。姑母有话有物,他都能捎去。”
惠妃猛地攥住她的手,指节泛白:“真能捎信?我不求他立功,只求他平安......转身入内殿时,裙裾扫过香案,带落半串佛珠。片刻后,惠妃捧着十张信纸出来,墨迹洇了又干,还有三大箱物件——胤禔爱吃的奶皮子,伤兵用的金疮药,给费扬古的谢帖,厚厚一叠。
“告诉小四,惠妃抹着泪,声音发哑,让他劝胤禔多听福全王爷的,别莽撞......儿行千里母担忧,何况是上战场,惠妃日日都做噩梦,只她性情坚毅,不曾对外流露半分,今儿在宜修跟前是真忍不住,泪珠子一串接一串落,看得宜修都鼻尖一酸。
惠妃佝偻着背回了佛堂,木鱼声重新响起,敲得人心头发沉,宜修叹了句可怜天下父母心,转身往格格所去。
纯禧非康熙亲女,乃恭亲王常宁长女。康熙十二年,皇嗣仅保清存活,钦天监言其八字旺皇家子嗣,康熙遂将其接入宫收为养女,序齿大公主。入宫后,皇嗣果得保全,康熙对其颇为喜爱,纯禧曾养于太后膝下。
然公主享皇家尊荣,亦担天下之责。宜修早年不解公主抚蒙之意义,历经两世、洞悉帝王家后方悟:
大清公主远嫁蒙古,非凭柔弱身躯与夫妻情分维系关系,而是以天子使臣身份、皇族荣耀参政议政,手握权力将蒙古纳入皇室掌控,实为边疆“隐形督察”,为国家统一与边疆安稳助力——
这份摆脱女子桎梏、执掌权力的自由,才是公主真正的高贵所在。
只是,能看透这一点的公主太少了,就康熙一朝,独独现在的四公主,未来的恪靖公主,权倾漠南、漠北的海蚌公主,读懂了!
纯禧正坐在秋千上,盯着阶下杜鹃出神。二十岁的年纪,眉宇间却锁着清愁,和一旁言笑晏晏的四公主、六公主相比,有种是两代人的错觉。
宜修心里暗想,康熙权欲心和猜忌心是真的重,明明他只要提点一二,让女儿们明白自己的使命,就能消除她们内心远嫁的愁苦,却始终不曾言明,由着女儿们在蒙古战战兢兢、忐忑度日……说到底,是不愿意有人分权。
饶是海蚌公主再如何出色完成满蒙联姻的使命,也少不了康熙的敲打——亲笔御书两匾训示警戒自己的女儿,一匾曰“萧娴礼范”,一匾曰“静宜堂”,挂在公主府的过殿和寝堂。
余光瞥向性情依旧有些软弱的端静,难道历史上康熙不知道这个女儿在喀喇沁部过得是什么日子?不知道额驸噶尔臧对他的女儿做了什么?
不过是端静的价值,不如修建木兰围场重要,不过是喀尔喀草原的地理位置对大清而言太重要了,不能随意问罪喀喇沁部!
一声轻叹,散尽了对公主命运的感慨。
纯禧抬眸见了宜修,勉强挤出笑:“四弟妹来了。”
“大姐姐瞧这杜鹃,红得像不像科尔沁的朝霞?”宜修挨着她坐下,手心拂过花瓣,摘了一朵别在纯禧鬓间,你这一去,是君下嫁臣,太后又是科尔沁出来的,你在那儿,谁敢慢待?我当真是羡慕极了。”
纯禧苦笑:“你不懂......
“我怎么不懂?”宜修打断她,目光亮得惊人,”高嫁低嫁,差的是底气。你是大清公主,额驸再金贵,也是臣。他若敢不敬,你便拿出主子的规矩教他——你守的是满蒙和睦,不是儿女情长。”
“大姐姐,谁出嫁不是别父离母,不是身不由己,你总归比我们这些臣女强些。你是大清公主,是君,额驸再有身份,也不过是臣子。你只要想的明白,很多事就通透了。”
秋千绳晃了晃,纯禧定定凝视着她,眸中先是茫然,随即炸开亮彩,嘴唇动了动,终是化作一句:“你这小丫头......”来点拨我莫要耽于情爱,男人和夫家更是靠不住的,而对于自己有利用价值的娘家才是真正的助力,让我把真正的权力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宜修眨了眨眼,“嘿嘿,我就是来和大姐姐分享些出嫁为人妇的经验而已。”
见纯禧开了窍,宜修笑嘻嘻握着纯禧的手,眼中满是期许、艳羡,“大姐姐,你是金尊玉贵的公主,比我们这些臣女拥有的更多,定能在科尔沁大放异彩。”
这话说的纯禧心潮澎湃,是啊,她是公主,她何以担忧额驸对她不好呢?君臣有别,额驸要是敢僭越,她自当好生“训诫”,教会他如何当一个合格的“额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