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磨得发亮的铜烟袋锅子,指节抵着永定门城根的砖缝里,混着硝烟味儿的风卷着纸钱灰扑在脸上,恍惚间还以为是哪个拉包月的主家又在胡同口烧纸。可眼跟前儿这景象却由不得我发愣——城墙垛口后架着的不是巡警的汉阳造,是带着蓝白星条的大枪,穿卡其布军装的美国兵正用生硬的北平话呵斥挑着菜担子的老汉,那唾沫星子溅在老汉褪色的土布褂子上,跟我当年被兵痞抢了新车时,脸上挨的那记耳光一样滚烫。我下意识摸了摸后腰,那儿本该别着洋车的铜铃铛,此刻却空荡荡的,只有粗布裤子磨出的毛边硌着皮肉。“喂,那拉车的!”一个戴船形帽的兵痞冲我嚷嚷,手里的步枪往地上顿了顿,“过来,帮老子把这箱子搬到吉普车上。”我眯起眼瞅那辆车,四个轮子锃亮,不用马拉就能跑,比当年曹先生家的轿车还邪乎,可车头上插的那面青天白日旗,边角都卷了毛,像条没精打采的狗尾巴。我没动,不是不想动,是腿肚子转筋——自打出了西直门外那片坟地,我就觉得浑身不得劲,洋车没了,身上的棉袄变成了单褂,连街上的吆喝声都变了调,卖炒肝的梆子换成了“美军罐头,五毛一个”的喇叭声。“聋了?”那兵痞抬脚就往我膝盖上踹,我踉跄着躲开,后腰撞上墙角的麻袋,里头不知装着什么硬邦邦的东西,硌得我生疼。“别动手动脚的。”我憋出句话,嗓子干得像吞了沙子,“我不是拉车的,我是祥子。”“祥子?”兵痞嗤笑一声,抽出腰间的皮带,“管你祥子还是驴子,不给老子干活,就把你当共匪探子抓起来。”我瞅见他皮带扣上的“U.S.A”字样,心里咯噔一下——当年在仁和车厂听掌柜的念叨过,这是美国鬼子的记号,可怎么跟这些穿黄皮的混到一块儿了?正发愣的功夫,旁边突然窜出个穿学生装的姑娘,梳着齐耳短发,眼睛亮得像秋夜里的星星,她挡在我跟前,手里攥着张传单,纸角都被汗浸湿了:“他是平民,你们不能随便打人!”那兵痞愣了愣,随即露出满脸横肉:“小娘们儿,想英雄救美?信不信老子把你俩一块儿带走?”姑娘没怕,把传单往我手里塞了一张,红着脸低声说:“快拿着,上面有地址,能找到吃的。”我展开传单,上头印着“反饥饿,反内战”几个黑字,还有个红五星,看着眼熟,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就这一愣神的功夫,那兵痞的皮带已经抽了过来,我猛地把姑娘往旁边一推,自己硬生生挨了一下,背上像被烙铁烫过,疼得眼前发黑。“祥子!”姑娘惊呼着要扑过来,却被另一个戴眼镜的学生拉住,那学生冲我使个眼色,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快跑”。我哪用他说,撒腿就往胡同深处钻,身后传来兵痞的咒骂声和枪声,子弹嗖嗖地从耳边飞过,打在砖墙上,溅起的尘土落了我一脖子。我拐了七八个弯,直到听不见身后的动静,才靠在一扇斑驳的朱漆门前喘气,门环上的铜狮子被人抠掉了一只眼睛,看着我,像在嘲笑我的狼狈。“爷,您歇脚?”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穿短衫的掌柜探出头,脸上堆着笑,眼角的皱纹里全是精明,“进来喝碗茶?刚沏的茉莉花。”我犹豫了一下,摸了摸口袋,一分钱都没有,可嗓子眼实在冒烟,便点了点头。屋里黑黢黢的,八仙桌上摆着个半导体收音机,正咿咿呀呀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掌柜的手疾眼快地把声音调小了,压低嗓门说:“别往外说,这要是被听见了,脑袋得搬家。”我端起粗瓷碗,茶水烫得舌头发麻,却喝出点当年在茶馆听书的滋味。“掌柜的,”我咂咂嘴,“这年月,咋这么乱?”掌柜的叹口气,往我碗里续了点水:“还不是打仗闹的?国民党跟共产党打,美国人在旁边煽风点火,咱们小老百姓,命不如草。”他指了指窗外,“看见没?那边胡同口,昨天还枪毙了两个学生,说是通共。”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墙根下果然有摊发黑的血迹,几只苍蝇嗡嗡地围着转。我心里一紧,想起刚才那姑娘,不知她有没有事。正琢磨着,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掌柜的脸色一变,赶紧把我往里屋推:“快躲躲,是宪兵队的!”我钻进堆着杂物的里屋,透过窗缝往外看,十几个穿黑制服的家伙正踹开隔壁的门,把一个戴瓜皮帽的老头架了出来,老头怀里的账本散落一地,被风卷得四处都是。“说!你给共军送了多少粮食?”一个歪戴帽子的宪兵用枪托顶着老头的胸口,老头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嘴角直冒白沫。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这场景,跟当年孙侦探抢我血汗钱的时候,一模一样。等宪兵队走远了,我才从里屋出来,掌柜的给我塞了两个窝头,叹着气说:“快走吧,这儿不安全。往南走,兴许能找到活路。”我揣着窝头,走出茶馆,太阳已经偏西,把影子拉得老长。街上的行人都行色匆匆,脸上带着惊慌,不像我熟悉的北平,倒像座随时会塌的破庙。路过一个垃圾堆时,我看见个熟悉的身影,正蹲在那儿翻找能吃的东西——是小福子!我心里一热,刚要喊她,却见她抬起头,脸上满是皱纹,头发白了大半,手里攥着半块发霉的饼子,眼神空洞得像口枯井。“小福子?”我试探着叫了一声,她浑身一颤,缓缓转过头,看了我半天,突然哇地一声哭了:“祥子?你还活着?”我走过去,把一个窝头塞到她手里,她狼吞虎咽地啃着,眼泪混着窝头渣往下掉。“虎妞呢?”我问这话时,心里直打鼓,怕听到不好的消息。小福子摇摇头,哽咽着说:“早没了……前年冬天,被抓去当慰安妇,折磨死了……”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扶住墙才没倒下。虎妞虽然厉害,可毕竟是跟我过过日子的,怎么就……“还有二强子,”小福子抹了把泪,“他抽大烟抽死了,家里的东西都被他卖光了……”我蹲在地上,看着小福子那双布满裂口的手,想起当年她给我补袜子的模样,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祥子,你带我走吧,”小福子抓住我的胳膊,眼神里又有了点光,“听说南边快解放了,咱们去那边,兴许能过上好日子。”我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想起刚才那张传单上的红五星,想起学生们挺直的脊梁,突然觉得腿不软了,腰也不酸了。我站起身,拍了拍小福子的肩膀:“走,咱去找那传单上的地址,找那些学生去。”小福子点点头,跟在我身后,一步一步往前走。胡同口的风还在刮,带着硝烟和尘土,可我却闻出了点不一样的味道,像是雨后泥土的腥气,又像是洋车新换的胶皮轱辘碾过路面的清香。我知道,前面的路还长,还会有兵痞,有宪兵,有吃人的日子,可我不再是那个只想拉上自己洋车的祥子了。我攥紧了小福子的手,她的手虽然凉,却很有力,就像当年我攥着洋车缰绳时一样。远处传来一阵口号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震得墙头上的枯草都在发抖——“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我抬头望去,夕阳的金光里,无数举着红旗的人影正朝这边走来,像一条奔腾的河,要把这狼烟弥漫的北平,冲刷出个崭新的模样。我深吸一口气,拉着小福子,迎着人流走去,脚步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咚咚的声响,像极了我当年拉着洋车,在胡同里飞奔时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