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怀里那柄磨得发亮的铜烟锅子,刚从哈德门大街的拐角闪出来,就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逼得往墙根缩了缩。这烟锅子是前儿个从一个落拓的旗人手里换的,他说这是祖上在宫里当差时得的物件,我虽不懂什么宫里的讲究,却瞧着这铜皮厚实,握在手里沉颠颠的,比我当年拉洋车时攥着的车把还踏实。此刻烟锅里的烟丝早就燃尽了,只剩下一点温热的余烬,可我还是忍不住往嘴角送了送,就像当年在北平城拉活儿累了,总爱蹲在车旁抽上一袋似的。
“让让!都他妈让让!”几个穿着灰布军装的兵痞骑着马横冲直撞,马蹄子踏在青石板路上,溅起的泥点溅了我一裤脚。我眯着眼瞅了瞅他们胳膊上的臂章,不是常见的中央军,也不是日本人的皇协军,倒像是前些日子听胡同口卖花生的老张头说的,那些占着城外几座炮楼的“杂牌军”。这年月,北平城里的兵比狗还多,今儿来一拨,明儿换一茬,谁都能在老百姓面前抖威风,我这种穿得破破烂烂的外乡人,除了躲着走,没别的法子。
正琢磨着要不要绕到后巷去买两个烧饼垫垫肚子,就听见身后有人喊:“祥子!祥子是你不?”这声音有点耳熟,又带着点陌生的沙哑,我愣了愣,缓缓转过身去。只见一个穿着藏青色短褂,脑袋上扣着顶旧毡帽的汉子正朝我快步走来,他脸上一道长长的疤痕从左眉骨一直延伸到下巴,看着挺吓人,可那双眼睛里的神色,却让我想起了当年在人和车厂时,跟我一起拉活儿的老马头。
“你是……”我皱着眉,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那汉子走到我跟前,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你小子,几年不见,连我王三都不认识了?当年在车厂,你还借过我半袋棒子面呢!”我这才猛然想起,王三,当年确实跟我一起在刘四爷的车厂拉过洋车,后来听说他跟着一伙人去了关外,怎么这会儿又出现在北平城了?
“王三?你咋在这儿?”我有些惊讶,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他的胳膊比当年结实了不少,隔着短褂都能感觉到底下的硬邦邦的肌肉。王三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别提了,关外乱得很,日本人占了东三省,咱们这些老百姓日子没法过,就跟着一伙同乡又跑回北平了。你呢?祥子,我听说你当年把车卖了,后来就没了音讯,这些年你都在哪儿混?”
我挠了挠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总不能说我睡了一觉,再睁眼就从民国二十几年跑到了这狼烟四起的北平吧?那样说出去,不被他当成疯子才怪。我只能含糊地说:“瞎混呗,走南闯北的,没个准地方,这不,最近才又回北平来看看。”王三也没多问,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不过现在的北平可不比当年了,日本人在城里到处抓人,咱们这些平头老百姓,可得小心着点。”
正说着,就见街口处一阵骚动,几个穿着黑色制服的日本人,正押着一个穿着学生装的年轻人往这边走。那年轻人脸上带着血痕,却依旧梗着脖子,嘴里不停地喊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人不是好欺负的!”旁边的日本人见状,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年轻人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可他还是倔强地抬起头,眼神里满是不屈。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铜烟锅子,指节都有些发白。当年我在北平拉洋车时,也见过不少这样的学生,他们举着旗子,喊着口号,为了国家的事儿奔走呼号。那时候我还不懂他们在做什么,只觉得他们是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可现在,看着那年轻人被日本人打得嘴角流血,却依旧不肯低头的样子,我心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得慌,难受得很。
王三见状,赶紧拉了拉我的胳膊,压低声音说:“祥子,别瞅了,赶紧走,日本人的事儿,咱们管不起。”我却站在原地没动,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被押着的年轻人。突然,一个日本人像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嘴里还叽里呱啦地说了些什么。王三吓得赶紧把我往旁边的胡同里拽,我被他拉着,脚步有些踉跄,可眼睛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年轻人正好也朝我这边看了过来,他的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坚定。
拐进胡同里,王三才松了口气,拍着胸口说:“我的娘啊,祥子,你刚才吓死我了,要是被日本人盯上,咱们俩今天都别想好过。”我喘了口气,松开了攥着铜烟锅子的手,手心全是汗。我看着王三,问道:“王三,那些学生,都是为了啥啊?明明知道会被日本人抓,还非要喊那些口号。”王三愣了愣,随即叹了口气:“还能为了啥?为了咱们这个国家呗。日本人占了咱们的地盘,杀了咱们的同胞,这些学生是想让更多的人醒过来,一起反抗日本人啊。”
我沉默了,王三的话让我想起了很多事情。当年我一门心思就想攒钱买辆属于自己的洋车,为此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可到头来,车被兵痞抢了,钱被孙侦探骗了,心爱的虎妞也死了,我辛辛苦苦一辈子,到头来还是一场空。那时候我觉得,人活着,只要能有口饭吃,有个地方住,就够了。可现在,看着那些为了国家不惜牺牲自己的学生,我突然觉得,我以前的那些想法,是不是太自私了?
“祥子,你咋了?”王三见我半天没说话,有些担心地问道。我摇了摇头,说:“没咋,就是觉得,咱们这些老百姓,也不能总是这么窝囊地活着。”王三苦笑了一声:“不窝囊又能咋样?咱们一没枪,二没权,跟日本人硬拼,那不是鸡蛋碰石头吗?”我攥了攥手里的铜烟锅子,突然想起了当年我拉着洋车,在北平城的大街小巷里穿梭时的情景。那时候的北平,虽然也不太平,可至少没有日本人的铁蹄。而现在,这北平城,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北平城了。
“走,王三,带我去你住的地方看看。”我突然说道。王三点了点头,领着我往胡同深处走去。胡同里的房子都很破旧,墙壁上布满了裂缝,有的地方还贴着日本人的标语,上面写着“中日亲善”、“大东亚共荣”之类的鬼话。我看着那些标语,心里一阵恶心,忍不住往地上啐了一口。
王三住的地方是一个小杂院,院子里挤着七八户人家,都是些穷苦人。我们刚走进院子,就听见一个女人的哭声。王三脸色一变,赶紧朝着哭声传来的方向跑去,我也跟着跑了过去。只见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女人正坐在地上哭,旁边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正拉着她的衣角,不停地喊着“娘,娘”。
“嫂子,咋了这是?”王三问道。那女人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看到王三,哭得更厉害了:“王三兄弟,你可回来了,刚才来了几个皇协军,说要收什么‘治安费’,我们家里实在没钱,他们就把孩子他爹给带走了,说要是明天凑不齐钱,就把孩子他爹送到城外的炮楼里去。”王三皱着眉,骂道:“这群狗娘养的,跟日本人一个德行,就知道欺负老百姓!”
我站在一旁,看着那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女人和吓得瑟瑟发抖的孩子,心里头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疼。我想起了当年我和虎妞在一起的时候,虽然日子过得也不富裕,可至少不用担惊受怕。而现在,这些老百姓,连最基本的安稳日子都过不上,随时都可能被日本人或者那些汉奸欺负。
“嫂子,你别着急,我这就去想办法。”王三安慰道。那女人抬起头,看着王三,眼里满是期盼:“王三兄弟,你可得救救孩子他爹啊,他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们娘俩可怎么活啊。”王三点了点头,转身拉着我走到院子的角落里,压低声音说:“祥子,你能不能帮我个忙?我认识一个朋友,他在城里开了家当铺,我想把我身上这件短褂当了,换点钱给嫂子救急。可我这脸上有疤,怕当铺的人不肯收,你能不能帮我去一趟?”
我看着王三,他的眼里满是恳求。我点了点头,说:“行,我帮你去。”王三赶紧把身上的短褂脱了下来,递给我:“这件短褂是我去年才做的,料子还算不错,应该能当点钱。你去了之后,就说要当五十块大洋,要是当铺的人不肯,你就跟他讲讲价,最少也得当四十块。”我接过短褂,点了点头,转身就要走。王三又拉住我,叮嘱道:“祥子,路上小心点,别被日本人或者汉奸盯上了。”我“嗯”了一声,转身走出了院子。
拿着王三的短褂,我快步朝着城里的当铺走去。路上的行人很少,偶尔能看到几个穿着和服的日本人,趾高气扬地走在街上。我低着头,尽量避开他们的目光。走到当铺门口,我深吸了一口气,推开门走了进去。当铺里光线很暗,一个戴着老花镜的掌柜正坐在柜台后面,拨弄着算盘。
“掌柜的,当东西。”我说道。那掌柜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手里的短褂,问道:“什么东西?拿来我看看。”我把短褂递了过去,掌柜的接过短褂,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又用手摸了摸料子,说:“这件短褂料子还行,就是有点旧了,最多当三十块大洋。”我想起王三的叮嘱,赶紧说:“掌柜的,这短褂是我朋友去年才做的,没穿几次,你再给加点,最少也得四十块。”
掌柜的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冷笑了一声:“小伙子,你可别蒙我,这短褂的袖口都磨破了,还说没穿几次?三十块,爱当不当。”我心里有些着急,要是只当三十块,根本不够救嫂子的丈夫。我想了想,说:“掌柜的,我这朋友家里出了急事,等着钱用,你就再给加点吧,三十五块行不行?”掌柜的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行,三十五块就三十五块,把你的名字和住址写上。”
我赶紧按照掌柜的要求,写上了王三的名字和住址,然后接过掌柜递过来的三十五块大洋,揣进怀里,转身走出了当铺。刚走出当铺没几步,就听见身后有人喊:“站住!”我心里一惊,赶紧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两个穿着黑色制服的皇协军正朝着我这边跑来。我心里暗道不好,赶紧加快脚步,朝着胡同里跑去。
“别跑!站住!”那两个皇协军在后面紧追不舍。我一边跑,一边回头看了一眼,他们离我越来越近了。我心里很着急,要是被他们抓住,不仅王三的钱会被抢走,我自己也可能会有危险。突然,我看到前面有一个岔路口,我赶紧拐了进去。岔路口里有很多小胡同,像个迷宫一样。我凭着当年在北平城拉洋车时对胡同的熟悉,在里面七拐八拐,终于甩掉了那两个皇协军。
我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怀里的大洋被我攥得紧紧的。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缓过劲来,朝着王三住的那个小杂院走去。回到院子里,我看到王三正焦急地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看到我回来,他赶紧跑了过来:“祥子,你可回来了,怎么样?当到钱了吗?”我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三十五块大洋,递给王三:“掌柜的只肯当三十五块,我跟他讲了半天价,他才肯给这么多。”
王三接过大洋,激动地说:“三十五块就三十五块,够救嫂子的丈夫了。祥子,真是太谢谢你了。”我笑了笑,说:“都是朋友,不用这么客气。”王三赶紧拿着大洋,去找那个嫂子了。我站在院子里,看着院子里那些破旧的房子和那些穷苦的老百姓,心里头五味杂陈。
没过多久,王三就带着那个嫂子走了过来,那个嫂子手里拿着一个布包,走到我跟前,“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恩人,谢谢你救了我们家那口子,你真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啊。”我赶紧把她扶了起来,说:“嫂子,你别这样,我只是帮了点小忙,不用这么客气。”那嫂子激动得眼泪都流了下来,不停地说:“恩人,你放心,这钱我们一定会尽快还给你的。”我笑了笑,说:“不用着急,等你们家里条件好了再说。”
王三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祥子,今天真是多亏了你,晚上我请你喝酒。”我点了点头,说:“行。”晚上,王三买了一瓶白酒和几个小菜,我们俩坐在院子里,一边喝酒,一边聊天。王三跟我讲了很多这些年发生的事情,讲了日本人在北平城里的暴行,讲了那些爱国学生的反抗,讲了老百姓的苦难。我也跟他讲了一些我这些年的经历,当然,我没说我是穿越过来的,只是说我走南闯北,看到了很多事情。
喝着喝着,王三突然叹了口气:“祥子,你说咱们老百姓啥时候才能过上安稳日子啊?”我看着天上的月亮,月亮很圆,可却被一层乌云遮住了,显得有些昏暗。我想了想,说:“总会有那么一天的。日本人虽然现在很嚣张,可他们终究是外来的侵略者,迟早会被我们赶出去的。到时候,咱们老百姓就能过上安稳日子了。”王三点了点头,说:“希望这一天能早点到来。”
就在这时,院子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枪声,紧接着,就听见有人喊:“快跑啊,日本人来了!”王三脸色一变,赶紧拉着我站了起来:“祥子,不好,日本人来了,咱们赶紧躲起来。”我和王三赶紧跟着院子里的其他人,躲到了院子里的一个地窖里。地窖里很黑,挤满了人,大家都吓得瑟瑟发抖。
透过地窖的缝隙,我看到院子里闯进了很多日本人,他们手里拿着枪,到处乱砸乱抢。有的日本人还闯进了老百姓的房子里,把里面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一个老人因为不肯交出家里的粮食,被一个日本人用枪托打倒在地,老人的儿子见状,冲了上去,想要跟日本人拼命,结果被日本人一枪打死了。
看到这一幕,我心里的怒火再也忍不住了,我攥紧了手里的铜烟锅子,想要冲出去跟日本人拼命。王三赶紧拉住我,压低声音说:“祥子,别冲动,咱们现在出去,就是送死。”我看着王三,眼里满是怒火:“难道咱们就眼睁睁地看着日本人欺负咱们的同胞吗?”王三叹了口气,说:“我也不想,可咱们现在根本不是日本人的对手,只有保存实力,才能等到报仇的那一天。”
我咬着牙,强忍着心里的怒火,看着院子里的日本人在那里胡作非为。过了大约一个时辰,院子里的日本人终于走了。大家从地窖里走了出来,看着院子里的狼藉,有的人忍不住哭了起来。那个被打死的年轻人的母亲,抱着儿子的尸体,哭得撕心裂肺。我看着这一切,心里头像是被刀割一样疼。
王三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祥子,别太难过了,这样的事情,在北平城里每天都在发生。”我看着王三,说:“王三,我不想再这样窝囊地活着了,我想做点什么,为国家,为这些老百姓做点什么。”王三愣了愣,看着我,眼里满是惊讶:“祥子,你想做什么?”我攥紧了手里的铜烟锅子,眼神坚定地说:“我想加入那些反抗日本人的队伍,跟他们一起,把日本人赶出中国去。”
王三看着我,沉默了很久,然后点了点头:“祥子,我支持你。其实,我早就想加入反抗队伍了,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如果你真的想加入,我可以帮你联系一下,我认识一个朋友,他是地下党的,他们一直在组织老百姓反抗日本人。”我看着王三,眼里满是激动:“真的吗?那太好了,你赶紧帮我联系一下。”王三点了点头,说:“行,我明天就去联系他,一有消息,我就告诉你。”
那天晚上,我躺在王三给我安排的小屋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想起了当年在北平城拉洋车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