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车把的手突然发紧,眼前的洋车还泛着刚打了蜡的光,可胡同口的老槐树竟倏然换了模样——灰扑扑的墙头上插着半截断枪,黑底白字的膏药旗歪歪扭扭贴在砖墙上,风一吹,那丑东西呼啦啦响得刺耳。我一愣神,车轱辘碾过地上的碎石子,咯噔一下,差点把我从车座上颠下来。这不是我拉了三年的北平城啊,先前胡同里卖糖炒栗子的老王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个穿黄军装的鬼子,正踹着一个挑担子的小贩,竹筐里的梨滚了一地,被马蹄踩得稀烂。
“祥子!发什么愣!再不走要挨枪子儿了!” 身后突然有人拽我的胳膊,我回头一看,是个穿短褂的小伙子,脸上沾着黑灰,眼里却亮得吓人。我懵了,“你咋认识我?这是哪儿?我刚还在西四拉活……” 话没说完,一声枪响炸在耳边,我下意识把那小伙子往车底下按,自己也缩着脖子蹲下去,洋车的铁架子被流弹擦过,火星子溅在我手背上,烫得我一哆嗦。“这是民国二十六年的北平!鬼子占了城了!” 小伙子扯着嗓子喊,“我叫小石头,刚在胡同口看你这车眼熟,跟我爹说的老洋车一个样,没想到真是你!”
我脑子嗡嗡的,民国二十六年?那不是十几年前么?我使劲掐了把大腿,疼得钻心,不是梦。远处传来女人的哭声,夹杂着鬼子的怪笑,我攥紧了拳头,指甲嵌进掌心。“不行,得走!” 我拉起洋车,小石头也过来搭手,两人推着车往胡同深处钻。刚拐过一个弯,就见一个穿旗袍的女人抱着个孩子躲在门后,看见我们,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二位大哥,救救我们!鬼子在追我……” 她话音未落,就听见“哐当”一声,隔壁的院门被踹开,几个黄军装的鬼子举着枪冲了出来,嘴里喊着听不懂的鬼话。
“快上车!” 我一把把女人和孩子扶到车斗里,小石头跳上旁边的墙,抄起一块砖头就往下砸,正砸在一个鬼子的后脑勺上,那鬼子“嗷”一声倒在地上。“走!” 我喊着,拉起洋车就跑,车斗里的孩子吓得直哭,女人死死捂住他的嘴。洋车的轮子转得飞快,我能听见身后鬼子的枪响,子弹“嗖嗖”地从耳边飞过,打在墙上溅起碎砖。跑了两条胡同,才敢停下来喘口气,那女人抱着孩子给我们磕头:“多谢二位大哥,我男人是守城的兵,战死了,就剩我们娘俩……” 我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心里堵得慌,想起当年小福子,也是这么可怜。
“嫂子,你知道哪儿能躲躲不?” 小石头问。女人抹了把眼泪,“前面有个破庙,不少人都躲在那儿,就是得绕路,怕遇上鬼子的巡逻队。” 我点点头,“走,就去破庙。” 刚要拉车,就听见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小石头脸色一变:“是鬼子的骑兵!快躲进那院子!” 我们赶紧推着车钻进一个虚掩的院门,院里堆着不少柴火,我把车藏在柴火堆后面,让女人和孩子蹲在墙角,自己和小石头贴着门缝往外看。
三个鬼子骑着马慢悠悠地走过来,马背上挂着枪,还有两个老百姓被绳子捆着,走得踉踉跄跄。其中一个鬼子突然勒住马,朝我们这边看了一眼,我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小石头握紧了手里的砖头,我也摸向车座底下藏着的扳手——那是我拉活时用来防身的。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枪响,鬼子们骂了一句,催着马往枪响的方向去了。我们这才松了口气,女人抱着孩子,身子还在发抖。
“得快点,鬼子说不定还会回来。” 我拉起车,这次走得更小心,专挑窄窄的小巷子,墙头上的瓦片时不时往下掉,地上满是碎玻璃和弹壳。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看见前面有座破庙,庙门塌了一半,门口有两个人放哨,看见我们,警惕地举起了棍子:“站住!干什么的?” 小石头赶紧喊:“自己人!逃难的!” 放哨的人过来打量了我们一番,又看了看车斗里的女人和孩子,才让我们进去。
庙里挤满了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挤在角落里,有的在哭,有的在低声说话。正中间的神像倒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一个穿长衫的老先生走过来,看着我的洋车,叹了口气:“这车……可是当年祥子的车?” 我一愣,“您也认识我?” 老先生点点头,“我是教书的,先前听过你的事,没想到今日能见到真人。如今北平城破,鬼子到处抓人,你们能逃到这儿,也算万幸。” 我看着满庙的人,心里不是滋味,“老先生,就没别的办法了?总不能一直躲在这儿。”
“有办法,” 一个壮实的汉子站起来,他脸上有一道刀疤,看着很凶,“城外有咱们的队伍,就是缺人!我叫李大胆,正打算带着愿意去的人出城,投奔队伍打鬼子!” 这话一出,庙里一下子安静了,有的人眼神亮了,有的人却低下了头。刚才那个女人抱着孩子,小声说:“我也去!我男人死在鬼子手里,我要报仇!” 一个老头颤巍巍地说:“我老了,走不动了,但我这儿有攒的几块大洋,给你们当盘缠!”
我攥着车把,指节都白了。当年我拉车,是想凭着力气挣口饭吃,买辆自己的车,过安稳日子。可现在,安稳日子没了,城都破了,鬼子在城里杀人放火,我这力气,总不能只用来拉车。“我也去!” 我喊了一声,声音比我想象的要大,“我祥子别的没有,有的是力气,拉车跑得快,还能帮着运东西,打鬼子,算我一个!” 小石头一拍大腿:“好!祥子哥,我跟你一起!” 李大胆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好样的!有你这洋车,咱们赶路也能快不少!”
庙里的人渐渐分成了两拨,愿意去的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不愿意去的就留在庙里等着。我把洋车仔细检查了一遍,紧了紧车轱辘的螺丝,又把扳手藏在身边。老先生把几块大洋塞给我:“祥子,路上小心,多杀鬼子,替北平城的老百姓报仇!” 我接过大洋,重重地点了点头。
天黑下来的时候,我们一行二十多个人悄悄出了破庙,我拉着洋车,车斗里放着行李和给伤员准备的草药,小石头在前面带路,李大胆和几个汉子断后。夜里的北平城静得吓人,只有鬼子的岗楼里亮着灯,偶尔传来几声咳嗽。我们贴着墙根走,尽量不发出声音。走到一个路口,岗楼里的鬼子突然喊了一声,我赶紧停下,李大胆做了个手势,让我们躲在暗处。
一个鬼子端着枪走了过来,离我们越来越近,我握紧了扳手,心里数着数。就在这时,远处突然响起了鞭炮声——是小石头提前安排好的,用来引开鬼子。那鬼子愣了一下,骂了一句,转身往鞭炮声的方向去了。我们趁机赶紧穿过路口,一路往城外跑。
跑了约莫一个时辰,终于看见城外的树林,李大胆松了口气:“过了这片树林,就能见到队伍的人了!” 大家都松了口气,脚步也轻快了些。可刚走进树林,就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鬼子追上来了!“快!祥子,你拉着车先带女人和孩子走!我们来挡着!” 李大胆喊着,和几个汉子拔出了刀。我看着他们,心里不是滋味:“不行,要走一起走!” 李大胆急了:“别废话!保住一个是一个!快走!”
我咬咬牙,拉起洋车就往树林深处跑,车斗里的女人抱着孩子,不停地回头看。身后传来刀枪碰撞的声音和鬼子的惨叫声,我跑得更快了,洋车的轮子碾过树枝,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跑了不知道多久,终于看见前面有几个人举着火把,喊着:“是李大胆的人吗?” 小石头赶紧答应:“是!我们是来投奔队伍的!”
那些人跑过来,接过我的洋车,告诉我李大胆他们也赶上来了,只是伤了两个人。我松了口气,回头一看,李大胆他们扶着伤员走了过来,脸上带着血,却笑着说:“祥子,好样的,没落下一个!” 我看着他们,又看了看身后的北平城,远处的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可城里的狼烟还没散。
一个穿军装的人走过来,握着我的手:“同志,欢迎加入我们!北平城不会就这么完了,我们一定会把鬼子赶出去!” 我点点头,心里热乎乎的。以前我拉车,是为了自己的车,自己的日子。现在我知道,没有国,哪有家?我祥子的力气,以后不光是拉车,还要用来打鬼子,守着这北平城,守着这天下的老百姓。
那天早上,我跟着队伍往山里走,我的洋车被当成了运输工具,拉着粮食和药品。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落在洋车上,也落在我的脸上。我知道,以后的路还很长,还会有很多硬仗要打,可我不怕。我祥子,从不是个孬种,当年能凭着力气拉车攒钱,现在就能凭着力气跟鬼子干到底。总有一天,我要拉着我的洋车,重新走在北平城的大街上,那时的北平,没有狼烟,没有鬼子,只有老百姓的笑声和糖炒栗子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