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车把的手突然一麻，眼前的洋车零件像是被揉碎的糖纸般扭曲，刚才还亮着电灯的西四牌楼瞬间被呛人的硝烟吞了大半。车轮子在碎石子路上硌得生疼，我低头一看，新买的胶皮鞋尖竟沾了些暗红的血点子，不是我的——是路边一个穿灰布军装的小兵，他蜷在断墙根下，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啃完的贴饼子，眼睛却已经不睁了。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不是民国二十六年的北平，天上飞的不是鸽子，是带着尖啸的铁疙瘩，把好好的城墙炸得跟豁了牙似的，我那辆宝贝洋车，车座子上竟落了层薄薄的土，是从城墙砖上震下来的。
“祥子！愣着干啥！快把车挪到胡同里去！” 一个粗嗓门在我耳边炸响，我回头看见个穿短打的汉子，脸上沾着黑灰，手里拎着个铁皮桶，桶里的水晃荡着溅在我裤腿上。我这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把车往旁边的窄胡同里拽，车把撞在砖墙上，发出“哐当”一声响，我心疼得直咧嘴——这可是我攒了三个月工钱才赎回来的车，比命还金贵。刚把车藏好，就听见头顶上传来“嗡嗡”的响声，那汉子拉着我往胡同深处的碾坊里钻，我踉跄着跟上，鼻尖满是麦麸和硝烟混在一起的怪味儿。
“您是……” 我喘着气问，这汉子看着面生，可说话的腔调倒像天桥底下扛活的老熟人。他抹了把脸，露出两道粗眉：“我叫柱子，前儿个还在你车厂里见过你呢！你忘了？就是你帮我把陷在泥里的马车推出来那次。” 我这才恍惚记起这么个人，可再看外头，哪还有车厂的影子？原先摆着洋车的空场，现在堆着些断木和破麻袋，远处的绸缎庄烧得只剩下黑黢黢的门框，挂在上面的“瑞蚨祥”招牌半边焦黑，像块烧糊的烧饼。我心里发沉，拉着柱子的胳膊问：“这到底是咋了？日本人不是还在关外吗？怎么就打进城了？”
柱子叹了口气，往碾坊的门缝外瞅了瞅，压低声音说：“早打进来了！前儿个永定门都被轰开了，城里的兵跑的跑、死的死，就剩下些老百姓瞎转悠。你这车啊，往后怕是拉不成了，街上连个敢坐车的主顾都没有，再说，日本人见了好车就抢，你这新车要是被他们瞅见，连人带车都得没！” 我一听这话，心就像被人攥住了似的，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淌。我这辈子就想有辆自己的车，拉着车挣口安稳饭吃，可现在，车还在，路却没了。我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听见外头传来女人的哭声，还有日本人的吆喝声，那声音像针似的扎进我耳朵里。
“别耷拉着脑袋！” 柱子踹了我一脚，把铁皮桶往我面前一递，“喝点水，缓口气。咱们不能就这么等着，我听说南边还有中国兵，咱们要是能绕出城，说不定还能找条活路。你这车，拆了零件带着，路上说不定能换点吃的，总比被日本人抢了强。” 我抬起头，看着柱子眼里的光，心里那点刚要灭的火苗又窜了起来。是啊，我祥子不是孬种，当年在人和车厂受刘四爷的气，后来又被乱兵抢了车，不都挺过来了吗？现在这点事儿，算啥？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接过水桶喝了一口，水是凉的，却顺着喉咙滑进肚子里，让我清醒了不少。
“成，听你的！” 我抹了把嘴，转身就去卸车座子，“这车座子是新换的牛皮，拆下来能当个垫子，车轮子上的胶皮也是好的，说不定能换两个馒头。” 柱子也过来帮忙，我俩手脚麻利地卸着零件，洋车的铁架子在碾坊里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盖过了外头零星的枪声。正拆着，突然听见胡同口传来“吱呀”一声，像是有人推开了木板门。柱子瞬间按住我的手，示意我别出声，他自己贴着墙根，慢慢往门口挪。我攥紧了手里的扳手，心里怦怦直跳，万一进来的是日本人，可就糟了。
“柱子哥？是我，小栓子！” 门外传来个怯生生的声音，柱子这才松了口气，拉开门，一个半大的小子钻了进来，身上穿着件不合身的棉袄，脸上冻得通红，手里还抱着个布包。“你咋跑这儿来了？你娘呢？” 柱子皱着眉问，小栓子是隔壁院子张大妈的儿子，才十三四岁，平时总跟在我屁股后面，喊我“祥子叔”。小栓子眼圈一红，把布包往地上一放，掀开布，里面是几个硬邦邦的窝头：“我娘让日本人抓走了，说要拉去给他们洗衣裳。她让我拿着这个来找你，说你能带我出城。”
我心里一揪，张大妈是个老实人，平时总给我缝补衣裳，现在却被日本人抓走了。我蹲下来，摸了摸小栓子的头：“别怕，祥子叔和你柱子哥带你出城，到了南边，咱们再想办法找你娘。” 小栓子点点头，眼泪却还是掉了下来，砸在窝头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柱子把布包收起来，对我俩说：“别耽误时间了，天快黑了，咱们趁着黑往西边走，那边有个豁口，听说晚上没人守。” 我把卸下来的零件用布包好，背在背上，又把小栓子抱起来，让他趴在我背上，小栓子的胳膊紧紧搂着我的脖子，我能感觉到他在发抖。
出了碾坊，天已经擦黑了，街上静得吓人，只有偶尔从远处传来几声枪响，还有日本人的军靴踩在石板路上的声音，“咔哒咔哒”的，像锤子敲在我心上。我们贴着墙根走，尽量躲在阴影里，路过一家粮店时，我看见窗户纸破了个洞，里面黑漆漆的，想必是早就被抢空了。小栓子在我背上小声问：“祥子叔，咱们能走出去吗？” 我咽了口唾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稳一些：“能，肯定能，祥子叔拉车跑遍了北平城，啥路没走过？这点路不算啥。” 其实我心里也没底，可我不能说出来，我得给这孩子点希望。
走着走着，突然听见前面传来“站住！”的吼声，是日本人的声音，还带着浓重的口音。柱子一把把我拉进旁边的巷子，巷子窄得只能容一个人过，两边是高高的院墙，墙上还爬着些枯萎的藤条。我们屏住呼吸，听见军靴声越来越近，我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背上的小栓子也不敢出声，只是把脸埋在我的脖子里。过了一会儿，军靴声渐渐远了，柱子这才拉着我继续往前走，我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贴在身上，凉飕飕的。
好不容易走到西边的城墙根下，果然有个豁口，是被炮弹炸出来的，边缘的砖石还带着焦黑的痕迹。我先把小栓子放下来，让他自己爬过去，然后又把背上的零件包递过去，柱子在那边接着。我正要爬，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砰”的一声枪响，我心里一惊，回头一看，一个日本兵举着枪，正对着我们的方向。“快跑！” 柱子在那边喊，我也顾不上别的，手脚并用地往豁口外爬，砖石碴子划破了我的手，疼得我龇牙咧嘴，可我不敢停，生怕那子弹打在我身上。
爬过豁口，就是城外的田野了，地里的麦子早就收割完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土地，远处的村子里一片漆黑，连个灯影都没有。我们三个人沿着田埂跑，跑了好一会儿，直到再也听不见城里的枪声，才停下来喘气。小栓子扶着我的腿，弯着腰咳嗽，柱子靠在一棵老槐树上，从怀里掏出个窝头，掰成三块，分给我们。我接过窝头，咬了一口，硬得硌牙，可我还是慢慢嚼着，咽了下去，这是我们现在唯一的粮食了。
“祥子，你说咱们到了南边，能干点啥？” 柱子一边嚼着窝头，一边问我。我望着远处的夜空，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星，一闪一闪的。我想了想，说：“我还拉车，南边总有需要坐车的人，等我攒够了钱，再买一辆新车，到时候咱们还在一起，你帮我看车，小栓子跟着我学拉车，咱们也能过上个安稳日子。” 柱子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成，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我给你搭个车棚，让你冬天也能拉活。” 小栓子也抬起头，眼里有了光：“祥子叔，我以后也能像你一样，有自己的车吗？” 我摸了摸他的头，肯定地说：“能，只要咱们好好活着，啥都能有。”
夜风吹过田野，带着泥土的气息，我把背上的零件包紧了紧，那里面不仅是洋车的零件，更是我祥子的念想。我知道，往后的路还长，说不定还有更多的苦等着我们，可我不怕。我拉了一辈子车，从北平城的东单到西单，从朝阳门到德胜门，什么样的坎儿没遇见过？现在就算天塌下来，我也得扛着，为了自己，为了柱子，为了小栓子，也为了那些还在城里受苦的人。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对他们说：“走，咱们接着往南走，天亮之前，咱们得找个地方歇脚。” 柱子和小栓子也站起身，跟在我身后，三个身影在漆黑的田野里，一步步往前走，朝着有希望的方向，慢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