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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攥着车把的手心直冒冷汗,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里混着远处隐约的炮声,这不是我熟悉的北平城。刚从胡同口拐出来时,就见着几个穿灰布军装的兵丁举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往城墙根跑,他们的绑腿沾着泥,帽檐下的脸煞白,嘴里吼着听不懂的番号。我猛地勒住缰绳,黄包车的帆布篷被风掀得噼啪响,车座上原本放着的铜铃铛不知何时掉了,只剩下半截断绳晃悠。这不对,我记得昨天收车时还数着铜板盘算着买新车的事,怎么一睁眼连街面都变了?路边的铺子大多关着门,门板上用白灰刷着歪歪扭扭的“防空”二字,墙根下蜷缩着几个乞丐,怀里揣着破碗,眼神直勾勾盯着我这车——搁平时这可是顶体面的洋车,此刻却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慌。

“站住!那车夫,过来!”一声粗吼打断我的愣神,两个戴钢盔的兵朝我挥手,枪托在地上顿得咚咚响。我心里咯噔一下,脚底下却不敢怠慢,赶紧把车停到路边。其中个高的兵伸手就拽我胳膊,他的手套磨出了洞,指甲缝里全是黑泥:“这车借军用,快卸了座套!”我急得直摆手:“老总,这是我吃饭的家伙,您高抬贵手……”话没说完就挨了个耳光,火辣辣的疼从脸颊烧到耳根。“吃个屁!小鬼子快打过来了,耽误了军情毙了你!”矮个的兵掏出刺刀就去割帆布,我眼睁睁看着那新换的蓝布座套被划开道大口子,棉絮像雪片似的飘出来。手背上青筋直跳,可攥紧的拳头终究没敢挥出去——这年头兵比狼恶,硬碰硬只能是自讨苦吃。

他们把车抢走时,高个兵甩给我两个铜板,叮当落在地上滚进阴沟。我弯腰去捡,手指刚碰到铜板就被人踩住,抬头一看是个穿长衫的先生,鼻梁上架着圆眼镜,镜片碎了一块。“别捡了,命比钱金贵。”他把我拉起来,往我手里塞了块干硬的窝头,“往西跑吧,东边城墙快守不住了。”我咬了口窝头,渣子剌得嗓子生疼,含糊着问:“先生,这到底是咋了?我昨天还拉着客人去前门外听戏呢……”他苦笑一声,眼镜滑到鼻尖:“昨天?现在是民国二十六年,小鬼子占了丰台,北平城早晚得落他们手里。你不是本地人?”我脑袋“嗡”的一声,民国二十六年?那我攒钱买新车的事……难不成是做梦?可脸颊的疼、窝头的糙、远处越来越近的枪炮声,都真得扎心。

正愣着神,就听人群里一阵骚动,有人喊着“飞机来了”,原本散着的人瞬间像惊了的蚂蚱似的往胡同里钻。我也跟着往旁边的窄巷跑,刚拐进去就撞到个小姑娘,她怀里抱着个布娃娃,辫子散了一半,哭得满脸是泪。“娘!我要娘!”她拽着我裤腿不放,我这才发现巷子里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人,有个老太太胸口插着块弹片,眼睛还圆睁着。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我赶紧抱起小姑娘往深处跑,头顶上飞机呼啸而过,投下的炸弹在远处炸开,震得墙皮簌簌往下掉。“别怕,叔叔带你找安全地方。”我捂住她耳朵,可自己的心跳得比炸弹声还响,这哪是北平城,这分明是阎王殿。

跑过三个胡同,总算看见个半开的院门,门楣上“王记杂货铺”的牌匾被炸掉了一半。我踹开门冲进去,院子里一个掌柜模样的老头正往地窖里搬罐头,见我们进来直摆手:“满了满了,再进人就塌了!”我把小姑娘往他面前一推:“她爹娘没了,您行行好!”老头瞅了眼小姑娘哭红的脸,叹了口气往旁边挪了挪:“快进去,把梯子拉下来。”地窖里挤了七八个人,有抱孩子的妇人,有拄拐杖的老汉,还有个穿学生装的年轻人,胳膊上缠着渗血的绷带。黑暗里谁都没说话,只听见彼此的喘气声和外面隐约的哭喊。

不知过了多久,上面没了动静,年轻人爬上去探了探,回头说:“鬼子进城了,正在街上贴告示。”地窖里顿时一片抽气声,妇人把孩子搂得更紧,老汉直念佛。我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她已经不哭了,睁着大眼睛问:“叔叔,我们能出去找娘吗?”我喉咙发紧,刚想说点啥,就听外面传来皮鞋声,接着是砸门的响动,还有人用生硬的中国话喊:“开门!检查!”老头脸色煞白,哆嗦着说:“躲不开了,都别出声。”可小姑娘突然哇地哭出来:“我要娘!我怕!”

地窖门“哐当”被踹开,几道手电光扫进来,晃得人睁不开眼。三个戴钢盔的鬼子端着枪下来,皮靴踩在梯子上噔噔响。我把小姑娘护在身后,手悄悄摸到墙角的半截砖头——真要动手,拼一个够本。领头的鬼子用刺刀挑了挑妇人的包袱,翻出个银镯子揣进兜里,又指了指学生的绷带,叽里呱啦说了句啥。旁边的翻译官赶紧喊:“皇军问你是不是兵!”学生梗着脖子:“我是北平大学的!你们闯进民宅是强盗!”鬼子被激怒了,一枪托砸在他头上,血顺着额头流下来。妇人尖叫着想去拦,被另个鬼子揪住头发拖了出去。

混乱中,我突然想起以前拉车时听人说的,鬼子怕硬的也怕不要命的。我猛地站起来,故意把地窖顶的土蹭下来些:“老总,他就是个学生,有伤在身,要罚罚我!”鬼子把枪对准我,黑洞洞的枪口离我胸口只有三尺远。我攥着砖头的手全是汗,眼睛死死盯着他的脸——那脸上有道刀疤,眼神比野狗还凶。翻译官推了我一把:“少废话!皇军检查是看得起你们!”就在这时,外面突然响起枪声,接着是一阵混乱的喊叫。领头的鬼子骂了句,招呼着同伴往上跑,临走前还踹了我一脚。

等上面没了动静,我们才敢爬出来。院子里躺着个鬼子的尸体,胸口插着把菜刀,旁边是倒在血泊里的妇人。学生挣扎着站起来,抹了把脸上的血:“是抗日军!他们在巷子里打起来了!”老头跪在妇人身边哭,我把小姑娘抱起来,她已经吓得没了声,只是紧紧攥着我的衣角。街上传来密集的枪声和爆炸声,火光把半边天都染红了。我突然想起我的车,想起那些攒了一半的铜板,可现在那些都不重要了——活着,能带着这孩子活着出去,比啥都强。

学生说他认识条小路能出城,往西山走有抗日军的队伍。我们跟着他穿胡同钻小巷,一路上到处是残垣断壁,偶尔能看见烧焦的尸体,分不清是兵还是百姓。有次差点撞上巡逻队,多亏个捡破烂的老太太把我们拉进废品堆,用破布盖住才没被发现。老太太叹着气说:“造孽啊,好好的城变成这样,前儿个还看见鬼子把逃难的往卡车里塞,不知道拉去啥地方……”我摸着小姑娘冻得冰凉的手,心里像被开水煮着——以前总想着买新车、过好日子,可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安稳日子竟成了奢望。

走到西直门时天快亮了,城墙被炸开个大口子,碎石堆上还挂着断手断脚。学生说从这儿能出去,可刚爬到一半,就听见后面有马蹄声。回头一看,十几个骑兵追了上来,马背上的鬼子举着马刀,阳光下闪着寒光。“快跑!”学生推了我一把,自己却捡起块石头朝鬼子扔去。我抱着小姑娘拼命往前跑,身后传来惨叫声和马嘶声。等跑出老远回头看,学生已经倒在血泊里,马刀还插在他胸口。眼泪突然涌出来,我咬着牙没让它掉下来——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得带着他用命换来的生路走下去。

城外的路更难走,田野里的庄稼全被踩烂了,到处是散兵和难民。有天在破庙里歇脚,遇见个瞎眼的老太太,她说她儿子是二十九军的,守南苑时没了,她一路摸过来想找找儿子的尸骨。我把最后半个窝头分给她,她摸索着抓住我的手:“好心人,你听这炮声,离得越来越近了……可咱中国人不能怕,骨头得硬着!”这话像锤子敲在我心上,是啊,我祥子这辈子没怕过苦没怕过累,难道还能怕了这些强盗?

我们在山里转悠了半个月,靠挖野菜摘野果活命,小姑娘渐渐不怕生了,总跟着我身后喊“祥子叔”。她说她叫丫蛋,家在王府井旁边的胡同,她娘说等她爹从上海回来就带她去吃豌豆黄。每次她说这话,我就想起以前拉着客人经过那家点心铺,玻璃柜里的豌豆黄黄澄澄的,透着甜香。我摸着她的头说:“等把鬼子打跑了,叔带你去吃,管够。”她就咯咯地笑,露出两颗缺了的门牙。

这天正走着,突然从树后跳出几个穿灰军装的人,举着枪喊:“站住!干什么的?”我赶紧把丫蛋护在身后:“老总,我们是逃难的,想找抗日军……”为首的是个络腮胡,听完眼睛一亮:“你们从北平城出来?里面情况咋样?”我把城里的事说了说,他听完一拍大腿:“好样的!敢跟鬼子顶上的都是好样的!”他说他们是八路军,正在这一带打游击,还把我们带回了营地。

营地在个山坳里,几十顶帐篷搭在树林里,战士们有的擦枪有的练刺杀,见了我们都挺和善。络腮胡是个连长,姓赵,他让伙房给我们煮了锅稀粥,还找了件干净的棉袄给丫蛋穿上。喝着热粥的时候,赵连长问我:“祥子兄弟,你这车夫身手不错,跑山路都不带喘的,愿不愿意留下跟我们干?”我愣了愣,看着丫蛋喝粥时满足的样子,又想起惨死的学生、瞎眼的老太太、被抢走的洋车,心里那股憋屈的火气突然冒了上来。

“我能干啥?”我问他,手里的粥碗还在发烫。“能做的多了!你熟悉北平周边的路,能当向导;你力气大,能帮着运弹药;实在不行,拉着我们的伤员转移也行啊!”赵连长拍着我肩膀,“咱们不是正规军,没那么多规矩,只要肯抗日,都是自家兄弟。”我看了看丫蛋,她正跟个小战士学叠布娃娃,脸上有了久违的笑容。又看了看远处训练的战士,他们的军装补丁摞补丁,枪也老旧,可眼里的光比城里那些兵亮多了。

我把粥碗往桌上一放,站起身:“赵连长,我留下!不过我有个条件。”“你说!”“得让丫蛋在营地跟着卫生员学认字,将来鬼子打跑了,她得做个有文化的人。”赵连长哈哈大笑:“这算啥条件!咱们队伍里就缺有文化的,将来让她当医生!”丫蛋听见这话,跑过来抱住我腿:“叔,你不走了?”我蹲下来,擦掉她嘴角的粥渍:“不走了,咱跟这些叔叔一起,把鬼子打跑再回家。”

那天下午,我跟着战士们去后山抬伤员,山路陡得很,我却走得稳稳的。以前拉洋车时总想着自己的日子,现在才明白,没有国哪有家。远处又响起炮声,可这次我没觉得怕,反而攥紧了手里的扁担——这扁担虽然没车把顺手,却能扛起比新车更重的指望。丫蛋在营地门口朝我挥手,阳光照在她脸上,像北平城春天里最暖的光。我知道,这仗不好打,往后的日子会更苦,可只要咱中国人骨头不软,总有把鬼子赶出去的那天。到时候,我要带着丫蛋回北平城,修修我的洋车,拉着她去吃豌豆黄,告诉她这城有多好,因为这是用命守下来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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