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绸子在风里抽得笔直,像小福子最后给我系的腰带,那年她把自己的红裤带拆了,搓成两根给我绑车座,说这样能攥住好运。穿破军装的小子冲我咧嘴笑,露出俩豁牙,车把上的铜铃铛被他晃得叮铃铃响,震得我太阳穴发麻。“大叔,您倒是上啊!”他脚底下碾着块碎砖,砖缝里嵌着片弹壳,银闪闪的,像我那辆洋车新换的辐条。我摸了摸后腰,昨晚被流弹擦破的地方结了层硬痂,像块没化透的冻子,可此刻攥着车把的手却烫得厉害,车把上的包浆被汗浸得发亮,倒比当年拉包月时擦得还亮堂。
远处的火头蹿得更高了,把云彩烧出个窟窿,露出来的天是青灰色的,像杂院里那口老井的水。小子突然拽了拽缰绳,洋车“吱呀”一声拐了个弯,差点把我甩下去——这弧度比当年在东安市场绕着电车转的那下还险。“后面有马队!”他头也不回地喊,声音里裹着风,风里飘着点焦糊味儿,是烧着的布料子,蓝不蓝灰不灰的,像我那件穿了三年的棉袄。我回头看时,正撞见个骑兵举着马刀冲过来,刀光在火里头闪,亮得像小福子梳头时用的那面铜镜,镜面上还沾着她掉的一根头发。
洋车突然往沟里钻,车轱辘碾过块石头,“哐当”一声震得我牙花子疼。小子却笑出声来,他从车座底下摸出个手榴弹,木柄磨得发亮,上头刻着个“勇”字,刻得歪歪扭扭,倒像我当年给车轱辘补胎时画的记号。“这玩意儿比马刀厉害!”他拽掉保险栓,把手榴弹往马队里扔,扔出去的弧线跟我当年扔煤球砸邻居家狗的那下一个样。爆炸声里,我听见马惊了的嘶鸣,混着洋车铃铛的脆响,倒像戏台上的锣鼓点,敲得人心里发颤。
跑过西城墙根时,我看见王大娘家的丫头蹲在坟头前,手里攥着半截红绳,正往坟头上系。坟头新堆的土被火烧得发黑,像我那辆洋车被兵痞子抢走时,车座子烧剩的那堆炭。“丫头,上车!”我冲她喊,声音比当年在街口喊“洋车——”时还亮。她抬起头,满脸的灰,就俩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黑葡萄,跟她娘当年给我送咸菜时一个样。小子猛一拽车把,洋车擦着坟头滑过去,我伸手把丫头捞上来,她怀里掉出个东西,“当啷”一声砸在车板上,是颗铜纽扣,上头刻着朵梅花,跟刘四爷当年马褂上的那颗一个样。
丫头攥着我的胳膊,指甲盖掐进肉里,我倒不觉得疼,这力道比小福子当年拽我不让我去赌钱时轻多了。“我娘说,系上红绳就能找到回家的路。”她突然说,声音细得像根棉线,棉线那头好像拴着个影子,是她娘站在杂院门口喊她吃饭的模样,围裙上沾着面疙瘩,白花花的,像天上掉的雪。我摸了摸贴胸的口袋,那颗刻着“福”字的子弹硌得心口发暖,突然想起小福子说过,人死了就变成草,长在坟头上,风一吹就跟活着的人说话。
洋车拐进条胡同,胡同口的槐树被拦腰炸断,断口处流着黏糊糊的树汁,像我那辆洋车轴瓦磨坏时漏的油。树底下蹲着个穿长衫的,手里攥着副眼镜,镜片碎了一片,另一片还亮着,映出天上的火,像两团小灯笼。“是陈先生!”丫头突然喊,她从我怀里挣出去,跑到长衫跟前,“我娘说您教我们认字,就能不当睁眼瞎。”陈先生摸了摸丫头的头,碎镜片在他手心里晃,他的袖口破了个洞,露出的胳膊上有圈勒痕,紫得发黑,像被绳子捆过——这痕迹我见过,当年我被兵抓去拉夫时,手腕上也有这么圈印子。
“祥子?”陈先生突然抬头看我,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你那辆洋车,还在吗?”我愣了愣,车把在手里发烫,好像这洋车突然就变成了我当年那辆,车座上还留着小福子坐过的暖,车铃铛响得跟她的笑声一个调。“在!”我喊了一声,嗓子眼里像堵着团火,“一直都在!”小子突然猛蹬了一下,洋车“嗖”地蹿出去,把火头甩在身后,风从耳边过,带着点土腥气,像当年拉着小福子去城外看麦子时的味儿,麦子青乎乎的,浪头滚得像片海。
陈先生从怀里摸出本书,纸页都焦了边,封面上的字被烟火熏得发黑,可我认出那是个“国”字,跟茶馆里说书先生讲的“国家”的“国”一个样。“这字比子弹硬。”他把书塞进丫头怀里,“记住了,将来重建家园,得靠它。”丫头点点头,把书搂得紧紧的,像抱着块稀世的宝贝,她怀里的铜纽扣硌着书皮,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倒像我当年给车座钉钉子时的动静。
马队又追上来了,这次更近,骑兵的马蹄子踏得地面咚咚响,像砸夯机在夯土,震得我后槽牙发麻。小子突然把车往墙上撞,车帮擦着砖缝滑过去,火星子溅了我一脸,烫得像小福子给我端来的热汤,汤里飘着的葱花还绿着呢。“坐稳了!”他喊了一声,从车座底下又摸出颗手榴弹,这次他没扔,攥在手里,眼睛亮得像要喷出火来,“我爹说,要么拉着车活,要么抱着弹死,不能像条狗似的趴在地上!”
我突然想起我那辆洋车被抢时的模样,我追着兵痞子跑,喊得嗓子都破了,可车轱辘还是越滚越远,像个断了线的风筝。可现在,我攥着车把,车把攥得发烫,丫头在我怀里,陈先生在旁边,小子在前头蹬,这洋车就像条船,在火海里头劈波斩浪,车铃铛响得脆,像在唱:往前去,往前去,前头有亮呢。
穿过火海时,我看见刘四爷的身影在火里头站着,他还是那身破棉袍,可腰杆挺得笔直,像当年在车厂训话时的模样。他冲我挥了挥手,手里好像还攥着那半块玉佩,绿得发亮,像块浸在水里的翡翠。我也挥了挥手,车把在手里抖,抖得像当年第一次拉着小福子跑时的激动。火舌头舔着车篷,烧出个窟窿,露出来的天渐渐亮了,是鱼肚白,像小福子早上给我端来的米汤,稠乎乎的,暖得人心头发烫。
小子突然放慢了速度,洋车“咕噜咕噜”地碾过片青草地,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车轱辘,映出天上的云彩,白得像棉花。“到城外了。”他喘着气说,额头上的汗珠子掉在车板上,砸出个小水圈,像朵刚开的花。我低头看丫头,她搂着那本书睡着了,嘴角挂着笑,好像梦见了她娘给她糖吃。陈先生扶了扶眼镜,碎镜片里映出的天更亮了,他说:“祥子,你看,新铺的道儿。”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远处真有条路,平平整整的,像我那辆洋车刚上好油的轴,光溜溜的,能照见人影。
我摸了摸贴胸的口袋,那颗子弹还在,“福”字硌得胸口暖暖的。小子突然把车铃铛拽得更响了,叮铃铃,叮铃铃,响得像要把这狼烟北平都叫醒。我勒了勒车把,腰杆挺得笔直,像当年拉着洋车跑在北平最宽的大街上,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往前跑,别回头,前头有亮呢,有小福子说的那种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