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揣着怀里那几块发潮的现大洋，脚步沉得像灌了铅，眼前的街景晃得人眼晕——不是北平，又像是北平。路边的洋车还是那熟悉的样式，可拉车的伙计脸上都带着股子说不清的慌张，脖子上挂着个布片，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良民”俩字。我摸了摸自己的脸，胡茬子扎得手心发疼，身上那件短褂还是在车厂当包月时穿的，磨得发亮，可袖口沾着的不是煤灰，是不知哪蹭来的土黄色粉末。
“喂！那拉车的！站住！” 一声吆喝像鞭子似的抽过来，我下意识地停住脚，回头看见两个穿黄军装的兵，腰里别着枪，枪套上的铜扣在太阳底下闪着冷光。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不是以前见过的军阀兵，那身衣裳，那股子横劲儿，比当年抢我车的乱兵还凶。
“证件！良民证！” 一个兵走过来，脚把地上的石子踢得乱飞，我赶紧在怀里摸，哪有什么良民证？当年在北平拉车，只要有车，有力气，谁要这劳什子？我讷讷地说：“老总，我……我刚从乡下过来，还没办呢。”
“没办？” 那兵眼睛一瞪，伸手就来揪我的胳膊，“没证就是八路探子！带走！” 我急了，当年被兵抢了车，如今难不成还要被抓去当壮丁？我使劲挣了一下，他没防备，被我晃开半步，另一个兵立刻端起枪，枪口对着我的胸口，“别动！再动崩了你！”
我不敢动了，手心全是汗，怀里的大洋硌得慌。就在这时候，旁边一个挑着担子卖烟卷的老头凑过来，脸上堆着笑，给那两个兵各递了一盒“哈德门”，“老总，老总，他是我远房侄子，刚从保定过来投奔我，不懂规矩，您多担待。” 那兵接过烟，拆开抽出一根，老头赶紧掏出火柴给他点上，他吸了一口，吐着烟圈说：“下次注意！再没证，谁也保不了他！” 说完，俩兵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松了口气，腿都软了，对着老头作揖：“谢谢您，谢谢您老！” 老头摆摆手，把担子往路边一放，擦了擦汗：“谢啥，都是苦命人。你刚来北平？这时候来，可不是时候啊。” 我点点头，问他：“大爷，这……这北平怎么变样了？那些穿黄衣裳的是啥人？”
老头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那是日本人的兵，现在北平叫‘北京’了，归日本人管。你连这都不知道？怕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日本人？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当年在茶馆听人说过，东洋人厉害，占了东北，没想到都打到北平来了。我摸了摸后脑勺，说：“我……我前阵子病了，睡了好几天，醒了就啥都不记得了，就记得自己是拉车的，叫祥子。”
老头哦了一声，没多问，指着不远处一个胡同口：“那胡同里有个车厂，掌柜的姓孙，人还算实在，你要是想拉车，去那问问，说不定能给你找个活儿。” 我谢了老头，问清了车厂的名字，叫“同和车厂”，不是我以前待过的人和车厂，可好歹是个车厂，有车就有活路。
我顺着老头指的方向走，胡同里窄得很，两边的墙高得吓人，墙上贴着一张张印着日文的告示，还有些画着大鼻子日本人的画，看着就膈应。走到胡同尽头，果然看见一个大门，门楼上挂着块木牌子，写着“同和车厂”。院里停着十几辆洋车，有几个伙计正围着一块石头坐着抽烟，看见我进来，都抬起头看。
“你找谁？” 一个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人走过来，他穿着一件蓝布长衫，手里拿着个算盘，应该就是孙掌柜。我赶紧上前，说：“掌柜的，我想找个拉车的活儿，我以前就是拉车的，力气大，车也拉得稳。” 孙掌柜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说：“现在活儿不好找，日本人查得严，拉车得有良民证，你有吗？” 我摇摇头，说：“我刚过来，还没办，您能帮我想想办法吗？我愿意多干活，少拿工钱。”
孙掌柜皱了皱眉，想了想说：“良民证不好办，得去警察局，还得有保人。这样吧，你先在我这干着，帮着擦擦车，喂喂牲口，管你两顿饭，等我想想办法。” 我赶紧答应，不管怎么说，先有个落脚的地方就行。
接下来的几天，我就在车厂里干活，擦车，喂马，劈柴，啥活儿都干。孙掌柜人确实不错，虽然话不多，但也不苛刻。院里的伙计们也都挺好，有个叫王三的，跟我挺投缘，他告诉我，现在北平的日子不好过，日本人到处抓人，物价也涨得厉害，以前一个馒头两分钱，现在得五分钱，好多人都吃不饱饭。
这天早上，我正在擦车，突然听见院门外传来一阵吵闹声，还有女人的哭声。我和王三赶紧跑出去看，只见两个穿黄军装的日本兵正拉着一个年轻女人，那女人挣扎着，哭着喊：“放开我！放开我！” 旁边站着一个老汉，应该是女人的父亲，他跪在地上，拉着一个日本兵的裤腿，说：“太君，求求你，放过我女儿吧，她还小啊！”
那日本兵一脚把老汉踹倒在地，嘴里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手里的枪托对着老汉就砸了下去。我看得眼睛都红了，当年被兵欺负的滋味又涌了上来，我攥紧了拳头，真想冲上去揍那两个日本兵一顿。王三赶紧拉住我，小声说：“祥子，别冲动！日本人杀人不眨眼，你上去也是白送死！”
就在这时候，孙掌柜跑了出来，他赶紧从怀里掏出几块大洋，塞给那两个日本兵，陪着笑说：“太君，太君，她是我的亲戚，不懂事，您多担待，这点小意思，您拿着买酒喝。” 那两个日本兵接过大洋，掂了掂，又看了看那个女人，脸上露出猥琐的笑，说了几句日语，然后放开女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孙掌柜赶紧把老汉扶起来，那女人扑到老汉怀里，哭得更厉害了。孙掌柜叹了口气，说：“以后别让你女儿一个人出来，现在这世道，不安全。” 老汉连连点头，谢了孙掌柜，拉着女儿走了。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堵得慌，王三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看见了吧？这就是现在的北平，日本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咱们老百姓，只能忍着。” 我没说话，转身回到院里，继续擦车，可手里的抹布怎么也擦不干净车，眼前总是浮现出那个老汉被踹倒的样子，还有那个女人哭红的眼睛。
中午吃饭的时候，孙掌柜把我叫到他的屋里，递给我一个布包，说：“祥子，这是我托人给你办的良民证，花了不少钱，你可得收好了，别丢了。” 我接过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硬纸片，上面贴着我的照片，写着我的名字，还有“良民证”三个字。我心里一阵感激，说：“掌柜的，谢谢您，这钱我以后一定还您。” 孙掌柜摆摆手，说：“不用急，你好好拉车，以后有机会再还。明天你就可以出车了，我给你找了辆新车，你可得爱惜着点。”
第二天一早，我就拉着孙掌柜给我的新车出了车。这车是新的，车身擦得锃亮，轮子也很灵活，比我以前那辆新车还好。我心里高兴，拉着车在街上走，想找个活儿。街上的人不多，大多都行色匆匆，脸上带着焦虑。我拉着车走到前门大街，以前这里是最热闹的地方，现在却冷冷清清，好多店铺都关着门，只有几家卖日用品的小店还开着，门口贴着“大日本皇军万岁”的标语。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朝我招手，说：“拉我去东单！” 我赶紧跑过去，把车停在他面前，他坐上车，说：“快点，我有急事。” 我拉起车就走，东单离前门不远，我加快脚步，想赶紧把他送到。
走到半路，突然听见前面传来一阵枪声，街上的人顿时慌了，四处乱跑。那个穿西装的男人吓得脸色发白，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只能拉着车往路边躲。过了一会儿，枪声停了，只见几个日本兵押着几个浑身是血的人走过来，那些人被绑着，脸上带着不屈的神情。
穿西装的男人小声说：“是学生，听说他们在游行，反对日本人。” 我心里一震，学生？这么年轻，就敢跟日本人作对？我想起了当年的自己，只想凭着力气拉车，买辆自己的车，可现在，看着这些学生，我突然觉得，光有力气还不够，得有人敢站出来，跟这些欺负人的家伙斗。
把那个男人送到东单，他给了我一块大洋，说：“今天谢谢你了，跑得真快。” 我接过大洋，心里却没什么高兴的感觉。我拉着车往回走，路上看见几个日本兵正在抢一个小贩的摊子，小贩苦苦哀求，他们却不管不顾，把摊子上的东西都扔在地上，还把小贩打了一顿。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拉着车想走，可那个小贩突然朝着我喊：“拉车的！帮帮我！帮帮我！”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那几个日本兵也看见了我，其中一个朝我走过来，说：“你的，过来！把这些东西拉走！” 我心里犹豫了一下，王三说的话在耳边响起，可看着小贩可怜的样子，我还是点了点头，把车拉了过去。
我把摊子上的东西往车上搬，那几个日本兵在旁边看着，还时不时地用枪托打我一下，骂我“笨蛋”。我忍着，把东西都搬上车，然后拉着车跟着小贩走。小贩一边走一边哭，说：“这是我全家的指望啊，现在全没了，以后可怎么活啊。” 我安慰他说：“大爷，别难过，总会有办法的。” 可我自己心里也没底，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回到车厂，已经是傍晚了。孙掌柜看见我回来，问我今天怎么样，我把白天的事跟他说了一遍，他叹了口气，说：“祥子，以后少管闲事，日本人惹不起，咱们老百姓，能活着就不错了。” 我点点头，没说话，心里却想着那些学生，想着那个小贩，想着被日本兵欺负的所有人。
晚上，我躺在车厂的通铺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想起了虎妞，想起了小福子，想起了我那三辆被抢的车。以前，我总想着买辆自己的车，以为有了车就有了一切，可现在，我才明白，没有安稳的日子，有车又怎么样？照样会被抢，照样会被欺负。
就在这时，王三凑过来，小声说：“祥子，你想不想干点正事？” 我愣了一下，问：“什么正事？” 王三压低声音，说：“我认识几个朋友，他们是抗日的，专门给八路军送情报，现在缺个拉车的，不容易引起怀疑，你愿意干吗？” 抗日？八路军？我以前在茶馆听人说过，八路军是打日本人的，是好人。我心里一动，说：“我……我能行吗？我怕我干不好，还会连累你们。”
王三说：“你以前拉车，路熟，力气大，肯定行。而且，你只要把东西送到指定的地方就行，不用你干什么危险的事。” 我想了想，白天看到的那些情景又浮现在眼前，那些被欺负的老百姓，那些勇敢的学生，我要是能为他们做点什么，也算没白活。我点点头，说：“行，我干！”
王三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好样的！明天我带你去见他们。” 我闭上眼睛，心里既紧张又兴奋，我知道，从明天开始，我的生活就不一样了，我不再只是一个拉车的祥子，我要为了北平，为了那些受苦的老百姓，做点什么。虽然我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不知道会不会有危险，但我不后悔，因为我知道，这才是我应该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