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熹微。
长白山巨大的轮廓还沉睡在青黛色的薄雾里,像一头蛰伏的远古巨兽。
村庄尚未完全苏醒,只有几声零星的鸡鸣犬吠,和早起人家屋顶升起的笔直炊烟。
苏清风是在一阵锅铲与铁锅轻微碰撞的韵律中,和一丝被晨风送来的葱花混合着油脂焦香的气味里,悠悠转醒的。
意识回笼的瞬间,他立刻察觉到了不同。
身下的触感不是自己那屋子里硬抗的硌人,而是更为厚实柔软。
被褥间萦绕的,也不是自己房里那种单身汉特有的汗味气息,而是一种带着阳光晒过后暖意的皂角清香,以及……一丝极淡的女子体息。
他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糊着旧报纸、有些泛黄的屋顶,和一根熟悉的老旧房梁。
这是嫂子王秀珍的房间。
昨夜那场短暂而激烈的风暴,那些混乱的触感、灼热的呼吸。
他侧过头,枕边是空的,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凹痕和些许体温的余韵。
外间灶房传来的细微响动,提醒着他此刻的现实。
妹妹苏清雪那丫头,大概已经背着书包跑跳着上学去了吧?
正思绪纷乱间,门被打开,王秀珍探进半个身子。
她已经穿戴整齐,一件半旧的蓝布衫,头发梳得光洁,在脑后挽成一个紧紧的发髻,一丝不乱。
脸上看不出昨夜泪痕,也瞧不出什么激烈情绪,只有眼睑下那两抹淡淡的青黑色,像水墨浅浅晕开。
见苏清风醒了,她目光飞快地掠过他的脸,有些羞红,声音压得低低的:“醒了?快起来吧,雪丫头已经上学去了。我跟她说,你天没亮就进山打猎去了,让她晌午在林叔家吃,我跟林叔说过了,也让雪丫头别回来。”
她的语气平静,安排妥当。
苏清风喉咙有些发干,只“嗯”了一声,坐起身。
被子滑落,清晨微凉的空气立刻包裹住他裸露的上身,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也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不少。
他抓过胡乱堆在炕头的衣服。
是他自己的,已经被叠好放在那里。
快速而沉默地套上。
“锅里给你卧了个荷包蛋,趁热吃了,补补……力气,进山耗神。”
王秀珍说完这句,似乎觉得“补补力气”这个词在此时此地显得格外暧昧和不合时宜,脸上倏地飞起一抹极淡的红晕,如同宣纸上不慎滴落的淡朱,迅速洇开又竭力收敛。
她几乎没给苏清风反应的时间,迅速转身,门帘晃动,人已回了灶房。
苏清风下炕,趿拉着鞋走到外间。
简陋的泥灶台上,粗瓷海碗里,一枚浑圆饱满的荷包蛋静静地卧在清亮的汤水中。
蛋白凝白如玉,边缘微微焦黄起皱,恰到好处地锁住了里面那颗溏心蛋黄的澄黄流质,像包裹着一小汪阳光。
几粒翠绿的葱花碎洒在上面,热气袅袅,散发着鸡蛋特有的浓郁香气和葱油的焦香。
在这个年头,在苏家这样的家庭,鸡蛋是实实在在的“金贵物”,通常是留给老人、孩子,或者招待极其重要的客人。
现在有钱,鸡蛋也舍得吃了。
也不是非要过节过年,才买的起的东西。
苏清风在桌边坐下,拿起筷子。
筷子尖触到柔嫩的蛋白,小心翼翼地将整个荷包蛋夹起。
他低头,咬了一口。
温热的糖心瞬间在口中化开,带着浓郁的蛋香和恰到好处的咸鲜,滚过舌苔,落入胃袋,一股暖意随之蔓延向四肢百骸。
他就着清澈的蛋汤,几口便将鸡蛋和汤吃了个干净,碗底只剩几点葱末。
一股扎实的暖流和饱足感驱散了身体的最后一丝疲惫。
食物的力量,有时就是这么朴素而直接。
刚放下碗,王秀珍又走了过来。
她手里拿着他的猎刀,刀鞘是旧牛皮制的,磨得发亮。
一捆扎实的麻绳。
还有那个跟随他多年的旧帆布挎包,鼓鼓囊囊的,显然已经装好了玉米面贴饼子、咸菜疙瘩和一个装满凉开水的水壶。
她将这些东西一一递给他,动作平稳。
只是在交接猎刀时,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到了苏清风的手背,冰凉而粗糙的触感让两人都微微一颤。
“我这就进山。”苏清风接过东西,挎上肩。
“等等。”王秀珍叫住他,声音比刚才高了一些,带着一种下了决心的意味。
她向前走了半步,离他更近了些,晨光从门缝透进来,照在她半边脸上,能看清她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紧抿的嘴角。
“你一个人进山?”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昨晚不是说,今天也让文娟跟我去采山菜吗?我看,不如你先跟我们一道上山。到了地方再分开,你往西河岭深处打猎,我和文娟就在岭子南坡采蕨菜和刺嫩芽。一道走,互相有个照应,路上也能说说话……我也……”
她声音低了下去,几乎成了耳语,却字字清晰,“我也能看着点你,知道你平安到了地方。”
这番话,既有情理之中的关心。
苏清风听懂了其中的多重含义。
他沉默了片刻,看着嫂子眼中那抹不容错辨的忧虑,心里那点因为被“看管”而产生的不自在,最终被更深的责任感和一丝暖意取代。
他点点头,声音缓和下来:“行,听你的。一起走,稳妥些。”
两人刚达成共识,准备出门,角落里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伴随着爪子挠地的轻响。
只见一个火红色,毛茸茸的小身影,像一团跳跃的火焰。
“嗖”地一下从堆放杂物的阴影里窜了出来,灵活地绕过桌椅腿,径直扑到苏清风的脚边,亲昵地用脑袋和脖颈蹭着他的裤脚,蓬松的大尾巴摇得像风中的旗子。
正是小赤狐。
小家伙养了半年多,完全褪去了野性中的警惕,变得极其机灵亲人,尤其喜欢黏着苏清风,每次他进山,都像个小跟屁虫,取名“小火苗”真是再贴切不过。
与此同时,里屋那道旧门帘底下,又探出一个毛茸茸、圆滚滚的白色小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