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夜暗长.情丝缠)
雍正三年春。
紫禁城东路的东二所,较之圆明园的偏僻殿宇,虽仍显冷清,但规制到底不同。四阿哥弘历迁回宫中后,居于此地。有了皇后娘娘的暗中照拂,内务府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怠慢,份例用度一应俱全,甚至偶有超出。伺候的宫人也换了一批更谨慎妥帖的。
每月逢五之日,那位由皇后安排的“苏公公”便会以检查宫苑修缮的名义前来重华宫。关起门来,便是考较学问、讲授经史之时。
苏垣学识渊博,更难得的是通透世事,不仅教圣贤书,更暗中点拨朝局动向、为君之道、驭下之术。弘历天资本就聪颖,以往是无人教导,如今得了明师指点,如同久旱逢甘霖,进步神速,眼界心胸都开阔了许多。
这日,苏垣讲罢《资治通鉴》中一节,忽道:“阿哥近日临摹欧阳询的帖子,笔力虽渐稳,却失了几分开阔气象。皇后娘娘嘱奴才提醒阿哥,习字如做人,心中若有沟壑,笔下自有山河。您是龙子凤孙,毋需谨小慎微,当有俯仰天地之格局。”
弘历执笔的手一顿,心中凛然。皇额娘这是在点醒他,莫要因往日遭遇而养成了畏缩心性。他深吸一口气,重新铺纸蘸墨,落笔时果然气势不同以往。
苏垣眼中掠过一丝满意,又道:“娘娘还问,阿哥近日读《史记》,于‘项羽本纪’与‘高祖本纪’有何见解?”
弘历沉吟片刻,谨慎答道:“项羽勇武盖世,然刚愎自用,终失天下;高祖虽起于微末,然善用人、能忍耐,终成帝业。”
“善。”苏垣点头,“然则为何高祖能忍?因其志在天下,不为一时意气所阻。小不忍则乱大谋,身处逆境,更需潜龙在渊,敛翼待时。皇上春秋鼎盛,阿哥年纪尚幼,来日方长。”
话已点到极致。弘历彻底明白,皇额娘是要他藏锋守拙,静待时机。他郑重行礼:“儿臣谨记皇额娘教诲,必勤勉修习,静心等待。”
养心殿内,雍正看着暗卫呈上的关于四阿哥的密报,眉头微蹙。
密报称四阿哥一切如常,读书习武,并无异动,与外界交往甚少。内务府份例供应亦无差错。皇后偶尔过问其起居,皆合规矩。
一切看起来毫无问题,甚至过于“正常”了。
正是这份过于的“正常”,让雍正心中那点疑虑愈发清晰。年羹尧事件那“恰到好处”的意外始终在他心中是个结。他总觉得有双眼睛在暗中窥伺,甚至能先他一步行事。
他曾怀疑过老八老九的残余势力,或是隆科多那边的手段,但细查之下又无证据。如今看着弘历这“安分守己”的样子,一个更让他不舒服的念头浮现出来:会不会是皇后?
乌拉那拉·宜修。他的皇后。永远端庄得体,永远冷静克制,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她似乎从无欲求,也从无错处。
但正是这份完美,让他有时会觉得看不透她。
她为何突然对一向不闻不问的弘历如此上心?仅仅是因为嫡母的责任?还是……她看出了自己对年羹尧的杀心,顺势而为,既保全了年氏一族安抚了华妃,又暗中施恩于一个可能对未来有企图的皇子?
若真是她……雍正眼中闪过一丝冷厉。那她的心思和手段,就太过深沉可怕了。
他按下心思,并未发作。只是暗中又加派了人手,更严密地监视重华宫和……景仁宫。
翊坤宫奢华依旧,但它的主人华贵妃年世兰,却越来越觉得这里空旷冷清,像个华丽的牢笼。她的心早已不在此处。
白日里,她依旧是那个明艳张扬、偶尔使些小性子的华贵妃,应付着宫规、妃嫔的请安、以及皇帝偶尔心血来潮的“关怀”。
但每当夜幕降临,她便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心思早已飞到了景仁宫。与皇后娘娘在一起的时光,才是她真正活过来的时刻。哪怕只是静静地待在一边,看娘娘处理宫务、看书习字,或是偶尔得到她一句淡淡的关怀、一个眼神,都足以让她回味良久。
那夜雪夜偷亲之后,她虽然后怕了好几天,但见娘娘并无异常,甚至待她似乎更纵容了几分,胆子便又渐渐大了起来。跑去景仁宫的次数愈发频繁,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有时她甚至会赖在景仁宫用了晚膳还不走,磨磨蹭蹭地找各种借口,直到宫门落钥。宜修多数时候只是淡淡看她一眼,说一句“没规矩”,却从未真正厉声驱赶过她。
后宫众人渐渐察觉华贵妃往景仁宫跑得格外勤快,只当是华妃失了母家依仗后,更加紧巴结皇后,虽私下偶有讥讽,却也觉得合乎情理。唯有皇帝那丝疑虑,又因此加深了一层。
咸福宫内,六阿哥弘曕咿呀学语,白白胖胖,十分可爱。敬妃冯若昭视如己出,呵护备至。安陵容经皇后敲打后,彻底安分下来,每日也大多待在此处,与敬妃一同照料孩子。
敬妃性情温和,安陵容小心谨慎,二人相处倒越发融洽。时常可见敬妃抱着孩子,安陵容在一旁拿着拨浪鼓逗弄,或是二人一同看着乳母给阿哥喂奶,低语交谈着育儿经。画面温馨和睦,成了后宫之中难得一见的美好景象。
安陵容对皇后更是感激涕零,若非皇后安排,她岂能得享如此安宁温馨的天伦之乐?她将这份感激深埋心底,化作对皇后更深的忠诚,对六阿哥的悉心照料,以及对敬妃的尊重友善。
敬妃得此佳儿相伴,人生有了寄托,对一手促成此事的皇后更是死心塌地。她虽不争不抢,但协理六宫多年,自有其人脉和威望,无形中成了皇后阵营中坚实而稳定的一份力量。
皇后宜修偶尔会驾临咸福宫,看看六阿哥。见到孩子健康活泼,敬妃与安陵容和睦尽心,便会露出些许满意的神色。这一切,都在按照她的规划稳步推进。
这夜,世兰又溜到了景仁宫。外间春雨淅沥,更衬得殿内温暖安宁。
宜修正批阅着内务府的账本,世兰就挨着她坐在榻下的脚踏上,脑袋靠着她的膝盖,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宜修垂下的衣带。
“娘娘……”世兰忽然轻声唤道。
“嗯?”宜修目光未离账本。
“臣妾听说……皇上今日又问起四阿哥的功课了?”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皇帝对重华宫的关注,她也有所耳闻。
宜修笔下未停,语气平淡:“皇上关心皇子学业,是常理。”
“可是……”世兰抬起头,秀眉微蹙,“皇上他是不是……”她不敢说下去,怕触及禁忌。
宜修终于放下笔,垂眸看她:“是什么?”
世兰咬咬唇,低声道:“是不是……疑心娘娘了?”她虽不谙前朝诡谲,但女人的直觉和对皇帝的了解,让她敏锐地感觉到了一丝危险。
宜修看着她眼中真切的担忧,心中微微一动。这只小狗,倒是比想象中更敏锐些。
她伸出手,指尖拂过世兰光滑的脸颊,动作轻柔,眼神却深邃难测:“疑心又如何?本宫行事,光明正大,关怀皇子,敦促学业,有何错处?”
她的指尖微凉,触感却让世兰脸颊发烫。世兰蹭了蹭她的掌心,依恋道:“娘娘自然无错。臣妾只是……只是怕皇上对娘娘不利。”
“傻话。”宜修收回手,重新拿起账本,“做好你分内之事,无需忧心这些。”
世兰却并未被完全安抚,她重新靠回宜修膝上,闷闷道:“臣妾只是觉得……这宫里,只有娘娘待臣妾是真心好的。臣妾不能没有娘娘。”
这话说得直接而赤诚,毫无掩饰。
宜修翻动账页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顿。
殿内只剩下雨声和纸张翻动的轻响。
良久,宜修极轻地应了一声: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