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民间女子受鼓舞,自立自强蔚然成风
林晚的声音落下,最后一个字仿佛还带着回音,在工部尚书府的后花园里轻轻飘荡。满园盛放的秋菊,此刻竟成了寂静的陪衬。方才还笑语晏晏的贵妇人们,一个个都停了手中的茶盏,目光汇聚在那个身形单薄却站得笔直的女子身上。
她们听到了什么?以粮换泥,淤泥制砖,成立行会,以渠养渠……这些词汇从一个女子的口中说出,本该是滑稽的,可偏偏被她用一种清晰、质朴的方式串联起来,竟勾勒出了一幅让她们这些门外汉都能听懂的、切实可行的画卷。
周夫人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心中既是震惊,又是隐隐的骄傲。她看着苏浅月,那个始终带着浅淡笑意,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的女子,心中第一次对“女学”二字有了截然不同的认知。
就在这片奇异的静默中,月亮门后的屏风处,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工部尚书周正缓步走了出来。他一身暗色常服,脸上是惯有的严肃,看不出喜怒。
“老爷?”周夫人连忙起身,众位夫人也跟着站了起来,气氛瞬间变得有些紧张。谁都知道周尚书是朝中有名的铁面御史,最重规矩,在座的夫人,谁家没被他参过一本?如今她们在后宅议论朝政,还被正主抓了个现行,这……
周正的目光没有在妻子和一众贵妇身上停留,而是径直落在了林晚身上。那眼神算不上严厉,却带着一种审视的、探究的压力,让林晚刚刚鼓起的勇气又泄了三分,下意识地将那份《刍议》往袖子里藏了藏。
“你方才所言,淤泥混合石灰糯米汁可制砖,”周正开口了,声音低沉,不带任何情绪,“配比为何?如何保证其坚固,遇雨不化?”
问题来得又快又急,直指核心。林晚脑子一懵,这些细节在课上讨论过,秦娘子还专门为此翻了半宿的《营造法式》,可真到了尚书大人面前,她一时竟有些语塞。
“回大人,”一旁的秦娘子不卑不亢地福了一礼,接过了话头,“民女曾算过,若以百斤淤泥为基,需配石灰一十五斤,陈年糯米熬制的浓浆八斤。制成的砖坯需在背阴处风干七日,再入窑低温烧制一天一夜。如此制成的砖,虽不及官窑青砖坚固,但用来修补寻常百姓家的院墙屋瓦,足以抵御十年风雨。其成本,仅为市面劣等土砖的三成。”
她没有讲大道理,只报数字,每一句都清晰精准,像是在念自家账本。
周正眉毛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又看向林晚:“织染行会,想法不错。但人心逐利,如何防止大作坊联合起来,压榨小户,最终形成垄断,反而断了旁人的生路?”
这个问题比刚才那个更刁钻,已经涉及到了人性和制度的层面。
林晚深吸一口气,这一次她没有慌乱。她想起了山长在课上讲过的话:“任何制度,在设立之初,就要想到它最坏的结果。”
“回大人,山长……我们在讨论时曾设想过。行会需设立‘公议堂’,由所有成员,无论作坊大小,共同推举堂中理事,一人一票,每年一换。行会采买的新式器具与染料,需明码标价,对所有成员公开。若有作坊恶意压价,或是欺行霸市,经公议堂三名以上理事联名核实,便可将其逐出行会,三年内不得再入。我们还建议,由官府派一名书吏监督行会账目,以示公允。”
她的话说完,周正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的林晚和秦娘子,一个条理清晰,一个数据精准,两人配合默契,竟将他临时想出的两个难题都答了上来。这绝不是闺阁戏言,而是经过反复推演、深思熟虑后得出的结果。
良久,他伸出手:“东西,拿来我看看。”
林晚一愣,连忙将那份写得满满当当的《刍d议》递了过去。
周正接过,没有当场细看,只是将纸张折好,放入袖中。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夫人,语气平淡地吩咐:“时辰不早了,好生招待客人们。”说完,便转身,头也不回地朝书房走去。
他既没夸,也没骂,就这么走了。
花园里的气氛比刚才还要古怪。夫人们面面相觑,谁也摸不准这位周尚书到底是什么意思。
苏浅月却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她知道,鱼饵,已经被咬住了。
工部尚书府赏菊宴上的这桩奇闻,像一阵风,在三日之内,吹遍了京城大大小小的府邸后院。
版本传得五花八门。
有的说,工部尚书被一群女子问得哑口无言,灰溜溜地逃了。
有的说,雍华女学的学生才高八斗,当场写了万言书,解决了困扰朝廷数月的难题。
更有甚者,将故事编成了才子佳人般的戏本,说那林晚貌若天仙,与周尚书在菊花丛中一见倾心,以策为媒,谱写了一段佳话……
张妈在府里听到这些传言,气得直跺脚:“这些长舌妇,没一句说在点子上的!把咱们林晚姑娘的名声都给败坏了!”
苏浅月正在给助教预备班的学生们上课,闻言只是笑了笑:“随他们说去。故事越离奇,传得才越快。咱们要的,不就是让所有人都知道,雍华女学,教的不是风花雪月,而是安身立命的本事吗?”
事实也确实如此。
京城东安渠边上,最大的“王记染坊”里,王掌柜的婆娘正拿着鸡毛掸子,追着自家男人满院子跑。
“你个死脑筋!我听说了,人家女学堂的法子,是让大家伙儿凑钱买新机器,做出来的布颜色更好,还省水!你非不信,守着你那几个破染缸,早晚喝西北风去!”
隔壁的“李家糕点铺”,李掌柜正对着算盘发愁,他婆娘端着一碗绿豆汤过来,有意无意地说:“当家的,我听说女学堂的学生说,咱们淘米剩下的水,兑上草木灰,是顶好的肥料。咱们后院那片菜地,要不试试?省下的菜钱,也能给娃扯块新布了。”
更远处,一间破旧的瓦房里,一个年轻的母亲正抱着女儿,在她手心上一笔一划地教着:“这个字,念‘人’。我托人问了,雍华女学不光收大姑娘,也收咱们这样的小女娃。你好好学,将来长大了,也去做个像林晚姑娘那样,能给尚书大人出主意的人。”
一股看不见的气流,正在京城的底层悄然涌动。从前,女人们聚在一起,谈论的是东家的长短,西家的里短。如今,她们的话题里,多了“行会”、“账目”、“学堂”这些新鲜词儿。她们的眼神里,也少了几分麻木,多了几分活泛的光彩。
雍华女学门口的问询者,络绎不绝。不再是那些想来镀金的贵女,而是真正想来学本事的妇人、商户家的女儿,甚至还有几个大胆的农妇,牵着自家闺女,羞怯地站在门口,只为问一句:“俺家娃,也能进吗?”
这股自下而上的风潮,终于在五日后,吹进了金銮殿。
早朝之上,户部与工部再次为东安渠的拨款之事吵得面红耳赤。
赵玦坐在龙椅上,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就在此时,工部尚书周正出列,手持玉笏,朗声道:“启禀陛下,臣有一策,或可解东安渠之困。”
他将一份奏疏呈上。那份奏疏,比林晚的《刍议》详尽了十倍,不仅有具体的预算,还有分阶段实施的流程图,甚至连可能出现的民事纠纷,都预设了解决方案。但其核心,依旧是“以民治渠,以渠养民”那十二个字。
奏疏念罢,朝堂之上,一片寂静。
户部尚书张了张嘴,想说“钱从哪来”,却发现这法子几乎不用国库出大钱。
礼部尚书想说“与民争利”,却发现这法子处处都在为民谋利。
连最爱挑刺的几个言官,一时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这法子,太周全,太务实,简直不像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尚书大人能想出来的。
赵玦看着那份奏疏,眼中异彩连连。他当即拍板:“周爱卿此法甚妙!便依你所奏,在东安渠先行试办。若有成效,当推行天下!”
“陛下圣明!”周正躬身领命,退回队列中,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
苏哲站在队列里,看着周正的背影,心中却翻起了惊涛骇浪。别人看不出,他却看得分明,这法子里的许多细节,分明带着女儿浅月平日里办女学时的影子。他心中又是骄傲,又是担忧。
就在退朝的钟声即将敲响之际,一个身影从言官队列中闪出,跪倒在地。
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刘承。一个出了名的老顽固,也是宁王赵承当年安插在朝中的一枚暗棋,只是藏得极深,连上次的大清洗都躲了过去。
“陛下,臣有本奏!”刘承的声音,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划破了朝堂上刚刚缓和的气氛。
赵玦皱了皱眉:“刘爱卿有何事?”
刘承重重叩首,声色俱厉:“臣要参,雍华女学!”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到了丞相苏哲的身上。
刘承仿佛没有看到那些目光,自顾自地高声道:“古语有云,女子无才便是德!妇人干政,乃亡国之兆!如今京中歪风四起,竟有女子公然聚会议论国事,妄图左右朝局,此皆为雍华女学妖言惑众所致!此等伤风败俗、动摇国本之所,若不严加整治,我大雍危矣!臣,泣血恳请陛下,下旨彻查雍华女学,封其学堂,焚其劣书,以正视听!”
他的声音在金銮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苏哲的心上。
他来了。
苏浅月最担心的反扑,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来得如此迅猛,如此狠毒,一开口,便要将女学置于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