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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国府,别院。
夜已深沉,但洛阳城却无眠。
窗外的天空被映成一种诡异的暗红色,仿佛一块烧透了的烙铁,不时有黑色的浓烟混杂着火星,被狂风卷着,扶摇直上。远处传来的,不再是更夫的梆子声,而是凄厉的惨叫、疯狂的嘶吼,以及重物倒塌时发出的沉闷巨响。整座城市,仿佛一口被煮沸的油锅,里面翻滚着无数生灵的绝望。
貂蝉端坐在妆台前,却没有看铜镜里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她的目光,空洞地落在窗棂上,那双往日里流光溢彩的秋水明眸,此刻只剩下摇曳的烛火,以及窗外那片不祥的红。
安神香早已燃尽,最后一缕青烟也散在了冰冷的空气里。房间里,只剩下她自己愈发清晰的心跳声,以及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细微声响。
她的手,紧紧攥着一方丝帕,丝帕的边角已经被指甲掐得起了毛。丝帕的质地很软,但她感觉自己像是攥着一块冰,寒意顺着指尖,一点点蔓延到四肢百骸。
林渊已经去了一个多时辰了。
一个多时辰前,他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向她描绘了一幅地狱般的“生路”。
“想救司徒大人,必先让他‘死’一次。”
“我会对外宣称,王允在府中负隅顽抗,意图纵火自焚,被我当场‘格杀’。”
“尸体会被丢进焚烧府邸的大火中,最后只剩一堆谁也认不出的焦炭。”
这些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烧红的铁针,扎进她的脑海里,让她浑身发冷。她从未想过,“生”与“死”可以被如此轻易地玩弄于股掌之间。那不是计谋,那是一种对人性和规则的彻底漠视,是一种站在更高维度上,俯瞰众生棋子的冷漠。
可偏偏,就是这份冷漠,给了她唯一的一线生机。
她想起了自己跪在王允面前,领受那个让她屈辱又无助的任务时的场景。义父的眼中,有对汉室的忠诚,有对董贼的痛恨,也有对她这个“工具”的期许与利用。她是一柄最锋利的刀,却也是注定要被折断的刀。
她想起了在相国府初见吕布时,那位威震天下的温侯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占有欲。那是一种猛兽看到心仪猎物的眼神,充满了征服与掠夺,却唯独没有对她这个“人”的尊重。
他们都是当世的英雄,是搅动风云的大人物。可在他们眼中,她貂蝉,不过是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一个可以用来达成目的的筹码,一汪可以引来滔天巨浪的祸水。
唯有林渊……
貂蝉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回到了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
第一次在凤仪亭遥遥相望,她满心忧愁,而他只是一个沉默的影子。
第一次在后花园“偶遇”,他石破天惊地说出“司徒此举,恐非为国,实为私欲”,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她心中所有的迷茫与自我欺骗。
然后,他剪断了那根让她感到宿命般窒息的红线,将她从吕布与董卓的漩涡中,以一种蛮横却又巧妙的方式,直接拽到了自己身边。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他自称是太师脚下的一条狗,行事也确实带着一股子西凉军的狠戾与贪婪。他向董卓献计,在李儒面前伪装,做的每一件事,看起来都是为了往上爬,为了邀功请赏。
可他会在她受惊后,亲手为她熬一碗安神汤,用最温和的言语安抚她。
他会在她为义父的安危而寝食难安时,为她谋划出这样一条九死一生的生路,并亲自踏入那最危险的漩涡中心。
貂蝉缓缓摊开手掌,看着掌心被自己攥出的深深印痕。
她忽然明白了。
林渊或许真的是一条“狗”,但他是一条只忠于自己内心的恶犬。他有自己的目标,有自己的猎物。而她,连同她身后的义父王允,都被他圈定在了自己的领地里。在这片领地之内,他会用最锋利的獠牙,去撕碎任何胆敢觊觎的敌人。
这种被“圈养”的感觉,本该是屈辱的。可不知为何,在这座即将化为灰烬的城市里,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乱世中,这份被一个强者纳入羽翼之下的“归属感”,竟让她感到了一丝久违的……心安。
“富贵险中求。我本就是太师脚下的一条狗,能有机会咬人,总比摇尾乞怜要好。”
他当时说这话时,嘴角带着一丝自嘲的笑意。可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却没有半分的卑微,只有一种洞悉一切后,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上的自信。
他不是在邀功。
貂蝉的心里,笃定地升起这个念头。
如果只是为了邀功,他不必冒着得罪吕布和欺骗董卓李儒的双重风险。如果只是为了邀功,他更不必费尽心机地去救一个必死的前朝司徒。
他做这一切,是为了她。
是为了兑现那个在后花园许下的,将她从棋子变成“自己人”的承诺。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藤蔓般疯长,瞬间缠绕住了她的整个心脏。一股从未有过的、复杂而强烈的情绪,从心底最深处涌了上来。
那不是对义父王允的孺慕之情,不是对英雄吕布的敬畏之心,更不是对董卓的恐惧。
那是一种混杂着感激、担忧、好奇、敬佩,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名为“依赖”的情感。
就像一艘在狂风暴雨中飘摇了数日,即将倾覆的小船,忽然看到了一座坚固而温暖的港湾。即便知道那港湾的主人或许别有目的,但靠岸停泊,寻求庇护,已经成了一种无法抗拒的本能。
“请务必……平安归来。”
貂蝉闭上双眼,双手在胸前合十,低声呢喃。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向满天神佛祈祷,还是在向那个此刻正身处险境的男人传递心声。
在她合上双眼的瞬间,在林渊的视野中,那条连接着他与貂蝉的,本就璀璨夺目的红色姻缘线,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了一阵前所未有的光芒。
那光芒不再仅仅是妖异的红色,在线条的内部,一丝丝、一缕缕璀璨的金色光晕开始浮现、交织、融合。整条红线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它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气运丝线,而像是一条真正拥有温度与脉动的血管。
红线轻轻颤动着,仿佛在呼应着主人的心跳。一种温暖而纯粹的力量,顺着这条线,跨越了空间的阻隔,无声无息地,开始向着城西那座陷入火海与杀戮的府邸流淌而去。
貂蝉并不知道这一切。
她只觉得,当她许下那个心愿后,胸口那股持续了整晚的冰冷与恐慌,竟奇迹般地消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暖流,缓缓地在心间流淌,让她纷乱如麻的心绪,渐渐安定了下来。
她重新睁开眼,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那片猩红的夜空,依旧狰狞可怖。
远处的惨叫与喧嚣,依旧刺耳锥心。
乱世,并未有分毫改变。
但她的眼中,却不再只有迷茫和恐惧。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重新燃起了一点光。那点光,很微弱,却很坚定,像是在最深的暗夜里,为远方的夜行人,点亮的一盏归灯。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隔绝了外界的窗户。
混杂着草木灰和血腥气的热风,立刻扑面而来,吹动了她的长发与衣袂。她没有躲闪,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这乱世的气息将自己包裹。
她要等他回来。
就在这时——
“吱呀——”
别院的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
一名负责伺候她的侍女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脸上满是泪水和惊恐,话都说不连贯。
“小……小姐!不好了!”
貂蝉的心猛地一沉,豁然转身,声音因为紧张而变得有些尖锐:“出什么事了?!”
侍女指着院外,指着城西的方向,带着哭腔喊道:“火!好大的火啊!司徒府……司徒府那边,整个都烧起来了!火光……火光把半边天都给映红了!”
轰!
侍女的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貂蝉的心上。
计划……开始了。
开始了那最关键,也最凶险的一步。
她的身体晃了晃,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冰冷的窗棂,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死死地盯着城西那片比别处更加浓烈、更加刺眼的红光,一颗心被高高地吊起,仿佛随时都会从喉咙里跳出来。
林渊……
义父……
你们,一定要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