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光园的牡丹开得正盛,姚黄魏紫堆云叠锦,暖风卷着花香漫过玉石栏杆。
新科三鼎甲随皇帝漫步在曲径上,状元郎身姿挺拔,谈吐间尽是经纶气。
探花郎身子微微前倾,声音温软得像泡进了密坛子里,眼角眉梢都带着恰到好处的恭顺:“陛下您瞧这陶光园的牡丹,开得比往年更盛了!臣方才仔细看了,那朵姚黄花瓣上沾着夜露,倒像极了陛下批阅奏折时,案头砚台里映出的月华。
可不是嘛,有陛下这等勤政爱民的天子,连花草都赶着来贺呢!”
见皇帝唇边漾开浅淡笑意,他又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新科状元身上,语气里满是赞叹:“说起来,今科真是天降祥瑞,状元郎才貌双全,配公主殿下恰是天作之合。
方才臣观状元郎谢恩时,身姿如松,眼神赤诚,活脱脱是陛下您常说的‘栋梁之姿’,往后定能为陛下分忧!”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连旁边的老太监都忍不住偷偷朝他竖了竖大拇指。
沈小宝落在稍后半步,手里把玩着片刚摘的柳叶,目光早被廊下那架翡翠屏风吸了去,屏风上錾刻的百鸟朝凤纹,比他家库房里那面金漆屏风精致多了。
忽有一阵环佩叮当,他眼角余光瞥见个穿石青色锦袍的男子,正倚着朱红廊柱看池中锦鲤。
那男子腰间系着玉带,发间簪着颗鸽血红宝石,侧脸线条利落,转眸时,目光竟直直撞进沈小宝眼里,带着种奇异的熟稔。
沈小宝只觉对方眼神灼热,挠了挠耳根移开视线,这人穿得比状元郎还花哨,怕不是哪个世家子弟,认错人了吧?
他浑然不知,那男子望着他的背影,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半块玉佩。
五年前洛阳城郊,他被仇家围困,正是个跳脱的少年郎救了他一命,约好的陶光园相聚,一直没个信儿。
如今少年长成,眉眼间褪去稚气,可那挑眉时的桀骜,分明和当年一模一样。
暮色四合,水榭里摆开夜宴。
银烛高燃,映得满桌珍馐流光溢彩。
沈小宝正专注地跟一盘水晶虾饺较劲,忽然听见皇帝朗笑:“朕的昭阳公主,前日见了状元郎,便说‘非此人不嫁’,今日朕就做个主,赐婚!”
满座哗然,贺声四起。
状元郎涨红了脸,忙跪地谢恩。沈
小宝嘴里塞着虾饺,含糊地跟着鼓了鼓掌,心思全在那道刚上桌的驼峰炙上,还是御厨手艺绝,比他家厨子烤得嫩多了。
正吃得满嘴流油,忽闻皇帝点名:“沈爱卿,朕听说你在洛阳城,不光文章做得好,歌舞也是一绝?”
沈小宝一口酥酪差点喷出来,忙拿帕子擦了擦嘴,心里把那传谣的“显眼包”骂了八百遍。
他是跟着账房先生学过商道,跟着退伍老兵练过骑射,跟着游方郎中识过草药,可这歌舞?怕不是把他当年在庙会学的皮影戏当成了霓裳羽衣舞!
眼角余光扫过皇帝身边的老太监,那太监正冲探花郎使眼色,嘴角还挂着得意的笑。
沈小宝心里咯噔一下,难怪眼熟,这不是探花郎考前认的“干爹”吗?
那日放榜,探花郎因比他低了一名,还酸溜溜地说“不过是会些旁门左道”,想来这谣言就是他俩捣的鬼,想让他在御前出丑。
正窘迫间,忽有一人朗声道:“陛下,榜眼郎善战舞,怎能缺了敲乐的将军?臣愿为他奏乐。”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辅国大将军兰云起身,他虽为质子,却因战功赫赫被封正二品,一身银甲未卸,腰间悬着面小巧的羯鼓。
沈小宝眼睛一亮,兰将军是军中有名的鼓手,当年北境大捷,他还亲自擂鼓助威呢!
“将军所言甚是。”
皇帝饶有兴致地颔首,“那就有劳兰将军了。”
沈小宝心头大石落地,借着弯腰谢恩的功夫,脑子里飞速盘算。
战国舞!
每年姐姐拉他看的赏花宴上,总有老艺人跳这个,动作大开大合,全凭一股悍勇之气,正好藏住他不会柔媚舞姿的短板。
更妙的是,他这些年跟着夫子练的臂力腰腹,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鼓声骤然响起!
兰云击鼓极有章法,初时如轻雷滚地,渐而似金戈交击,到后来竟如千军万马奔涌而来。
沈小宝猛地扯开锦袍下摆,露出里面便于活动的半袖战袍,大步跃至庭中。
他足尖点地,身形骤然腾起,双臂如开弓,脊背似横枪,每一个转身都带着破阵的凌厉,每一次顿足都透着凯旋的张扬。
时而如雄鹰振翅,时而如猛虎扑食,腰间玉带翻飞,墨发随着动作散开,哪里有半分文弱书生的模样?
分明是个刚从沙场归来的战神,正将满腔豪情泼洒在这方寸庭院里。
满座皆惊,连皇帝也抚掌大笑:“好一个沈小宝!朕原以为是莺莺燕燕的舞姿,却不想是这般金戈铁马!
兰将军的鼓,配你这舞,倒是绝配!”
沈小宝收势时,额角沁着薄汗,却朗声道:“臣献丑了!这舞名为《破阵》,愿我大启将士,皆如这般凯旋!”
兰云停了鼓,望着他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欣赏:“沈大人好身手。”
沈小宝回以一笑,眼角瞥见探花郎和那老太监脸色铁青,心里畅快极了。
想让他出丑?偏要让你们看看,他沈小宝会的,从来都不是什么风花雪月。
陶光园的夜宴正酣,沈小宝一曲《破阵》舞罢,满场掌声雷动。
他刚喘匀气,就见秦老拄着拐杖从人群后走出,皇帝竟亲自起身扶了一把,朗声道:“先生也来了?快坐,方才小宝这舞,倒有几分先生当年教朕骑射时的悍劲。”
沈小宝惊得差点把手里的匕首掉在地上。
秦老是皇帝的老师?!
他猛地想起这些年秦老总说“陛下当年背书比你还磨蹭”,原以为是随口编排,竟全是真的!
难怪秦老能让他直接入贡院,难怪放榜那日皇帝对他的策论如此熟悉……
他望着秦老被皇帝引至首座的背影,忽然明白自己这五年苦读,早被一双无形的眼睛看在眼里,一时间手脚都有些发僵,连兰云将军走过来都没察觉。
“沈大人发什么怔?”
兰云的声音带着笑意,他已换了身石青锦袍,褪去银甲的凌厉,多了几分温润,“方才那舞里的转身亮掌,倒让笨将军想起一桩旧事。”
沈小宝回过神,见是他,忙拱手:“兰将军谬赞。”
兰云指尖点了点他腰间的匕首:“五年前洛阳城郊,有个小公子把受伤的在下拖进柴房,捣鼓着各种药粉子往伤口上糊,还说‘放心,我家账房先生说过,欠人情得记着,将来我中了榜眼,你就得还。”
他说着笑起来,“如今沈大人既中了榜眼,在下这人情,是不是该还了?”
沈小宝这才猛地拍响额头,是他!
当年百花宴,偷摸着外出觅食,撞见个人高马大的男子,误以为是个年纪大的叔叔,慌里慌张把人塞进柴房,翻出现有的药粉胡乱的撒了一番,临走时还嘴硬说“救你是看你顺眼,将来我中了榜眼,你得给我当护卫”。
没想到当年那个狼狈的青年,竟是如今正二品的辅国大将军!还是个如此年轻的将军!
“原来是将军!”沈小宝又惊又喜,“当年看你伤得重,我还以为你会被贼人给……”
“以为我活不成了?”
兰云接过他没说完的话,举杯与他一碰,“托沈大人的福,不仅活下来了,还得了机会报答。往后在京城,若有谁敢给沈大人使绊子,尽管找我。”
这话刚落,就见探花郎和那老太监在不远处探头探脑,见他俩相谈甚欢,脸色越发难看。
沈小宝心里冷笑,转头对兰云眨眨眼:“那往后,可就靠将军了。”
此时皇帝正与秦老说话,瞥见这幕,对秦老道:“先生教出的学生,倒会交朋友。”
秦老捋着胡须笑:“这小子看着跳脱,心里亮堂着呢。”
沈小宝无意间听见,脸颊微红,忙低头喝了口酒。
原来自己的每一步,都有人在身后稳稳托着。这京城的日子,看来比想象中更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