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不再是单纯的缺乏光线，而变成了一种具有粘稠质感的实体，压迫着里克的感官。裂缝区深处的地形变得更加诡异，脚下的“地面”时而坚硬如铁，时而踩上去有一种令人不安的弹性，仿佛踩在某种巨大生物的石化内脏上。空气稀薄到了极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般的刺痛，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亘古尘封的霉腐气味。
他的身体机能自动调整，降低了耗氧量，血液循环优先保障大脑和核心器官。那72.1%的同化部分在这种极端环境下，反而成了支撑他存续的关键。冰冷的能量循环代替了部分血液的功能，维持着组织的活性。
右臂内，那把沉寂的“钥匙”所发出的共鸣脉冲，变得越来越清晰，像一根无形的手指，坚定不移地指向下方深处。这种指引并非声音或图像，而是一种直接的方位感，烙印在他的空间知觉里。
他别无选择。后退是死路，向上是守则的天罗地网。唯有向下，深入这连“母亲”和守则都可能未曾完全掌控的古老迷宫，才可能有一线生机。
道路愈发艰难。他不得不时常手脚并用，依靠左臂的金属手指抠进看似岩石、实则强度惊人的怪异材质中，艰难下行。有几次，他脚下的“地面”突然碎裂塌陷，全靠那远超常人的反应速度和力量，才险险挂住边缘，避免了坠入无底黑暗。
时间感彻底模糊。可能过去了几个小时，也可能只是几十分钟。在这绝对的寂静和黑暗中，只有自己的心跳（某种程度上）、呼吸（微弱的）和机械运转声是唯一的参照。
渐渐地，他察觉到环境的一些细微变化。
温度停止下降，甚至开始有极其微弱的回升。空气中那股死寂的霉味淡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微弱的、类似臭氧的味道，还夹杂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能量流动感。
钥匙的共鸣脉冲也变得更加活跃，不再只是指向，甚至开始传递出一种极其微弱的…“期待”？
里克立刻警惕起来。任何情绪化的感知，尤其是来自这把蕴含着一个文明垂死挣扎信息的造物，都值得极度谨慎。
他放缓了脚步，将感官提升到极限。他的瞳孔在黑暗中微微收缩，捕捉着任何一丝光线的变化。他的听觉过滤掉自身的声音，搜寻着任何异响。
嗡…
一种极其低沉的、几乎低于人类听觉阈值的震动，通过他接触岩壁的手和脚传来。不是来自上方守则的挖掘，而是来自更深处，仿佛某个沉睡了亿万年的巨大引擎，正在极其缓慢地…重新启动。
钥匙的脉冲与这震动产生了轻微的谐振。
里克停下脚步，屏住呼吸。他侧耳倾听，同时用手掌紧紧贴住身边的岩壁。
嗡…嗡…
震动确实存在，缓慢、沉重，带着一种无可抗拒的、宏大的力量感。
他继续向下。又经过一段近乎垂直的下攀，那震感越来越强，臭氧和能量的味道也更加明显。甚至，前方的黑暗深处，开始出现一丝极其微弱的、非自然的光源。
那是一种柔和的、仿佛透过深海滤过的幽蓝色调，与他手臂上钥匙的纹路颜色相似，但更加深邃、古老。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光源的来源。通道在这里变得开阔，最终汇入了一个巨大的、无法判断其边界的空间。光线来自于镶嵌在远处墙壁和穹顶上的巨大晶体簇，它们发出恒定的、冰冷的幽光，照亮了这个令人震撼的地方。
这是一个巨大的地下空腔，但其规模远超任何自然形成的地质构造。它更像是一个被埋葬的、属于星辰的殿堂。
巨大的、无法理解的机械结构的残骸如同恐龙的骨架，半掩埋在破碎的地板和堆积的尘埃中。墙壁上覆盖着巨大的、已经黯淡的浮雕，描绘着星辰的运转、奇异的生命形态、以及某种…悲壮的迁徙或告别场景。这些浮雕的风格与之前黑色遗迹上的纹路类似，但更加复杂、宏大，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失落感。
空间的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干涸的凹坑，仿佛曾经是能量池或反应炉的核心。凹坑周围，环绕着数十个已经断裂、歪斜的黑色金属柱，柱子上布满了更加密集的幽蓝晶体。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远处墙壁上的一道巨大的、仿佛被某种巨力撕裂开的裂缝。那裂缝深处，并非岩石，而是翻滚着、扭曲着的…无法形容的色彩和黑暗。一种低沉的、仿佛空间本身在呻吟的声音从裂缝中隐隐传来。那裂缝的边缘，闪烁着不稳定的能量弧光，偶尔有细小的、仿佛不属于这个宇宙的碎片从中飘出，又在空气中迅速蒸发消失。
“界域裂隙…”一个词自然而然地从里克意识深处浮现，来自于钥匙沉淀下的信息碎片。这是“方舟”计划都未能完全掌控，或者说…极力避免触碰的，宇宙结构本身的伤痕。是时空极度不稳定区域可能产生的可怕现象。
老莫所说的“通往外界的路”，难道就是指这个？这根本不是路，这是一个通往未知疯狂和毁灭的、极度危险的缺口！
就在里克为这宏大的、恐怖的景象所震撼时，他右臂的钥匙突然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强烈光芒！那些幽蓝色的纹路瞬间亮起，变得灼热！
嗡——！！！
整个殿堂般的空间猛地一震！中央那干涸的凹坑底部，那些沉寂了不知多少万年的古老纹路，竟然依次亮起！幽蓝的光芒如同复苏的血脉，迅速蔓延开来！
与钥匙的共鸣达到了顶峰！
一个冰冷的、毫无情绪可言的、仿佛来自宇宙本身深处的合成声音，在这个巨大的空间中回荡起来，使用的是一种里克从未听过、但却能直接理解其含义的语言：
【检测到‘火种’载体接近…序列认证中…】
【同化模式：异常…协议符合度：低…但核心指令集匹配…】
【权限确认：次级（破损）…启动‘徘徊者’协议…】
【欢迎，最后的继承者。亦或是…最后的掘墓人？】
声音落下的瞬间，中央凹坑的光芒稳定下来。一个由纯粹光线构成的、模糊的人形轮廓，从凹坑中心缓缓升腾而起。它没有五官，没有细节，只是一个散发着幽蓝光芒的、不断微微波动的人形投影。
与此同时，里克感到自己右臂的钥匙正在疯狂地抽取他体内本就不多的能量！试图与这个古老的系统建立更深的连接！
他闷哼一声，几乎站立不稳，左手的金属手指猛地抠进身旁一根断裂的金属柱，才勉强支撑住身体。
“停止…能量抽取！”他试图用意志向那钥匙、向这个空间下令。
那光形似乎“看”向了他。冰冷的合成音再次响起：
【能量水平过低，无法维持完整交互界面。启用低功耗模式。】
【‘徘徊者’协议激活。你的存在已被记录。你的选择将决定此地的最终归宿。】
【警告：检测到高位阶追踪协议锁定。‘收割者’的造物正在接近。建议载体尽快做出决定。】
守则！她竟然还是追踪到了这里？！是因为钥匙刚才剧烈的能量爆发吗？
里克猛地抬头看向他来时的通道方向。虽然还看不到也听不到什么，但他能“感觉”到，一股冰冷、精确、充满掠夺意图的力量正在快速穿透岩层，向下逼近！比之前的无人机和挖掘单元更加可怕！很可能是守则调动了更高级别的武力，甚至…可能是她的某个分身或精锐单元正在亲自降临！
没有时间犹豫了！
眼前只有两条路：面对身后守则的绝对武力，或者…跳进前方那个看起来绝对是自杀的、所谓的“界域裂隙”！
“决定？”里克对着那冰冷的光形低吼，声音因为能量被抽取而有些沙哑，“告诉我！裂隙那边是什么？！”
【数据不足。裂隙通向未测绘的时空褶皱。生存概率：无法计算。】光形的回答冰冷而直接。
【留在原地，与‘收割者’造物对抗。生存概率：低于0.01%。】
【尝试重启本休眠节点核心，获取更多权限与力量。所需能量：不足。所需时间：不足。】
三个选择，几乎都是死路。
里克的脑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冰冷的战术分析和残存的人类情绪激烈碰撞。守则的力量是他亲身经历过的绝望，几乎不可抗衡。而这个裂隙…虽然是巨大的未知，但钥匙似乎对它有所反应…
赌一把！
就在他做出决断的瞬间，上方通道处传来了剧烈的爆炸声！坚硬的岩壁被某种强大的能量直接熔穿！一个修长的、流线型的、由某种暗银色金属构成的机械体，如同捕猎的毒蛇般，缓缓降下，悬停在空中。它的前端，一个复杂的传感器阵列闪烁着冰冷的蓝光，瞬间就锁定了下方的里克。
【找到你了，残次品。】守则的声音直接从那机械体中发出，比之前更加冰冷，更加接近，带着一种绝对的掌控感。【交出‘火种’，接受回收。这是最后的通牒。】
那机械体下方展开，露出了多管旋转的能量武器，充能的嗡鸣声令人心悸。
没有时间了！
里克做出了选择。
他不再试图控制钥匙的能量抽取，而是反过来，将自己体内最后所有的能量——包括那72.1%同化结构产生的冰冷能量，以及压榨血肉部分产生的生物电流——疯狂地灌注进右臂的钥匙之中！
“不是要能量吗？！给你！”他咆哮着！
钥匙的光芒瞬间暴涨！甚至刺痛了他的眼睛！
那光形似乎闪烁了一下。
【接收到爆发性能量输入…符合最低标准…执行最终协议选项…】
整个殿堂的光芒瞬间全部集中到了中央凹坑！所有的幽蓝晶体都亮到了极致！
那巨大的界域裂隙仿佛被这股能量刺激，猛地扩张、剧烈扭曲起来！内部的色彩疯狂翻滚，发出震耳欲聋的、仿佛空间撕裂般的尖啸！
守则的机械单元似乎也察觉到了异常，立刻发动了攻击！数道灼热的脉冲光束射向里克！
但就在光束即将命中他的瞬间，以里克为中心，一个强大的、扭曲空间的力场猛地爆发开来！是那把钥匙耗尽所有能量激发的最后力量！
脉冲光束在力场边缘被扭曲、偏折、吞噬！
里克感到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大吸力从身后的裂隙中传来！他的身体被猛地拉离地面！
【‘路径’已强制开启。祝你好运，继承者\/掘墓人。】光形的声音最后响起，然后瞬间消散。整个殿堂的光芒迅速暗淡下去，仿佛最后的力量也已耗尽。
守则的机械单元疯狂地冲上前，试图抓住里克，但那股空间力场和裂隙的吸力形成了绝对的屏障！
里克最后看到的，是守则那机械单元传感器中爆发的、极度不甘和愤怒的蓝光，以及它徒劳地发射出的、被扭曲消失的能量束。
然后，他整个人被彻底拖入了那片翻滚着疯狂色彩和绝对混乱的——
界域裂隙！
刹那间，所有的感官都失效了！
感觉不到身体，感觉不到时间，感觉不到空间！
只有无尽的、混乱的、毫无意义的色彩和声音的洪流冲击着他残存的意识！仿佛被扔进了一个宇宙规模的搅拌机！他的思维被撕扯、拉伸、扭曲！
剧痛！超越了物理层面的剧痛！来自于存在本身被强行拆解又重组的痛苦！
钥匙在他意识深处发出最后的、微弱的共鸣，像一根即将断裂的保险绳，勉强维系着他的一点核心认知，避免他被这混沌彻底同化或撕碎。
【警告：时空结构不稳定…】
【警告：未知维度参数冲击…】
【同化结构尝试自适应…进度缓慢…】
【生命体征急剧下降…】
冰冷的提示信息如同风中残烛，在他即将熄灭的意识中闪烁。
他不知道这种折磨持续了多久。一瞬？亦或是永恒？
突然！
仿佛撞破了某种无形的薄膜，那极致的混乱和撕扯感骤然减轻！
他感觉到了“向下”的重力！感觉到了呼啸的风！感觉到了…冰冷潮湿的空气！
砰！！！！
一声沉重的、令人牙酸的撞击声和碎裂声！
他重重地砸在了某种坚硬但略带弹性的东西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一黑，险些彻底失去意识。全身的骨头仿佛都碎了，那72%的同化结构发出了过载的哀鸣，许多地方直接宕机，暂时失去了功能。
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胸腔在剧烈起伏，咳出带着铁锈味的血沫。
过了好几秒，他的视觉才勉强恢复。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天空？
不是基地那永恒不变的、令人压抑的金属穹顶，而是…一片广阔无垠的、深灰色的、翻滚着浓密乌云的天幕！巨大的、扭曲的、非自然的闪电在云层间穿梭，偶尔照亮这片荒芜的世界！
冰冷的、带着强烈辐射尘埃味道的雨水，砸在他的脸上，生疼。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看向四周。
他似乎落在一个巨大的、已经半坍塌的网状结构上，像是某种巨型建筑的残余脚手架。下方是深不见底的黑暗，隐约可见更多扭曲的金属和破碎的建筑残骸。
极目远眺，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死寂的废墟。扭曲的钢筋如同巨兽的尸骨，刺破大地。残破的建筑如同墓碑，蔓延至视野尽头。一切都覆盖着厚厚的灰白色尘埃，被酸性的雨水冲刷出狰狞的沟壑。远处的地平线上，有几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仿佛行星引擎残骸般的黑影，沉默地矗立着，述说着某种难以想象的灾难。
没有生命的气息。没有绿色的植物。只有死亡、废墟、辐射尘和永不停歇的酸雨。
这里就是…“外界”？
老莫梦想中的…地狱般的“自由”？
里克躺在冰冷的雨中，感受着身体各处传来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剧痛，感受着体内能量的彻底枯竭，感受着同化结构大面积损坏的麻木。
守则暂时被甩掉了。也许那个裂隙无法被追踪。
但他活下来了吗？
他挣扎着，用还能动弹的左手，颤抖地抹去脸上的雨水和血水。
他的右臂上，钥匙的纹路彻底黯淡下去，仿佛变成了普通的、冰冷的刺青。但它依然存在。
他还活着。
在这片真正的、毫无希望的废墟之上。
他发出了一个声音，不知道是哭还是笑，或者仅仅是肺部受伤的嘶鸣。
狩猎结束了？
不。
或许，只是换了一个更加庞大、更加残酷的猎场。
他闭上眼睛，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身体。他需要时间，哪怕一点点，来恢复，来思考，来面对这个…他亲手选择的、冰冷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