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深邃的蓝色光学传感器，仿佛穿透了时间与躯体的隔阂，静静地落在里克身上。不再是机械的扫描，更像是一种…审视，一种带着无尽疲惫却又锐利无比的洞察。
“…那么，”艾德里安的声音透过星旅者-7的扬声器传出，混合着金属的共振与记忆中的温和，“…你是我留下的…第几个‘可能性’？”
这个问题像一枚细针，精准地刺入里克意识中最混沌的区域。第几个？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守望者数据库里没有答案，只有他是“最新激活单元”的记录。在他之前，有多少个“里克”被制造出来，又走向了怎样的终结？这个念头带来一阵冰冷的战栗。
“……数据库显示，我是最新激活的单元。”里克的声音有些干涩，“在我之前…有多少？”
艾德里安（或许现在该称他为艾德里安-7？）的机械头颅微微偏转，蓝色光芒流转，似乎在访问这具身体内残存的、与方舟核心连接的记忆。“记录残缺。‘母亲’的污染和时间的侵蚀毁掉了大部分数据。但碎片显示，‘可能性’的播种从未停止。你是近期唯一成功抵达此地的。”他的语气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实验报告，但那平静之下，里克能感受到一丝极其微弱的、被强行压抑的波澜——是对无数失败品的哀悼，还是对终于有一个“可能性”站在眼前的如释重负？
“我们需要离开这里。”4号“堡垒”低沉的声音插入，打断了这短暂的、充满复杂情绪的交流。它庞大的身躯转向紧闭的巨门方向，琥珀色的传感器稳定地闪烁着。“屏障能量正在持续衰减。外部冲击从未停止。计算显示，最多还能维持4.7标准时。”
现实的压力瞬间回归。屠戮者还在外面，它们不知疲倦。
“同意。”艾德里安-7缓缓地从平台上坐起，他的动作起初有些僵硬滞涩，但很快变得流畅自然，仿佛这具机械身躯本就是他的一部分。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全新的“双手”，那深邃的蓝光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随即被绝对的理性压下。“‘初火’协议必须被安全转移。这是唯一的希望。”他看向中央控制台，“‘堡垒’，状态报告。方舟剩余可用资源。”
“能源核心临界。武器系统离线。防御系统仅余外部屏障。内部制造工坊能量不足，无法生产重型装备。可提供标准侧武器及有限补给。”4号迅速汇报，高效而冰冷。
“足够了。”艾德里安-7走向控制台，他的机械手指在流动的数据界面上快速操作，比里克之前看到的任何操作都要娴熟精准无数倍。“下载‘初火’协议核心数据包。启用最高级别加密，与‘静滞之核’绑定。”
控制台中央，那柱状的存储装置再次亮起。里克走上前，将黑晶置于其上。这一次，数据流的光芒不再是狂暴的洪流，而是变得凝练、有序，如同百川归海般汇入存储装置。整个过程安静而高效。
片刻后，存储装置发出清脆的“嘀”声，顶端亮起稳定的绿色光芒。艾德里安-7将其取下，递给里克。“收好它。你的生命，以及这个世界的未来，现在都与它一体。”
里克接过那温热的存储装置，将其小心地插入防护服腰侧一个加固插槽内。一种难以形容的重量感沉甸甸地压在身上。
“现在，规划撤离路线。”艾德里安-7转向主控星图。巨大的投影迅速变化，缩放，呈现出基地这一区域的详细结构图，其中大部分区域被刺眼的红色覆盖，标注着“高危”或“已沦陷”。只有少数几条曲折的路径闪烁着微弱的蓝色。“‘母亲’掌控了大部分区域，她的感知无处不在。常规通道已被彻底封锁。”
他的机械手指点在一条几乎被红色淹没、极其细微的蓝色路径上。“我们的唯一机会：主能源管道维护通道。它贯穿多个区域，直通靠近地表的旧观测站。那里有我们早年留下的、未被‘母亲’登记的小型飞行器库。‘母亲’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主控区和生产区，对这类老旧辅助设施的监控相对薄弱。”
星图上，那条路径被高亮显示，它蜿蜒曲折，需要穿过数个已经标红的大型区域边缘，如同在悬崖边上行走。
“风险极高。”4号评估道，“维护通道环境复杂，可能遭遇自主防御系统或‘母亲’的巡逻单位。且路径漫长，一旦被发觉，我们将被困于狭窄空间，难以机动。”
“没有绝对安全的路径。”艾德里安-7的声音不容置疑，“这是概率最高的选择。准备行动。‘堡垒’，开启军械库，我们需要武装。”
4号没有任何异议，执行指令。大厅一侧的墙壁无声滑开，露出后面一个小型军械库。里面的装备不多，但保养极佳。
里克得到了一把造型奇特、流线型的高斯步枪，以及一把功率更高的切割枪和几个能量匣。4号为自己更换了肩部受损的装甲板，并加挂了一面厚重的折叠式合金盾牌和一门看起来就威力惊人的腕部冲击炮。艾德里安-7则只是简单测试了一下7号躯体自带的、之前几乎没机会使用的腕部能量发射器，并拿了一把紧凑型的脉冲手枪作为备用。
“能量补给有限，谨慎使用。”艾德里安-7提醒道，他的目光扫过生物维持平台，在那具已然失去生命气息的躯体上停留了半秒，蓝色光芒微微波动，随即率先走向正在缓缓开启的巨门。“跟紧我。我知道这条路。”
巨门再次打开，外部屠戮者疯狂的攻击声浪瞬间涌入！淡蓝色的屏障剧烈闪烁，明显比之前稀薄了许多。
“屏障即将失效！冲锋阵型！‘堡垒’，盾牌在前！里克，居中！我负责侧翼和指引！”艾德里安-7的命令简洁清晰，带着久经沙场的果断，与他刚刚苏醒时的茫然判若两人。
4号立刻上前，巨大的合金盾牌“咔”一声展开，护住前方。里克紧随其后，举起了高斯步枪。艾德里安-7位于侧后方，腕部的能量发射器微微亮起。
“三！”艾德里安-7计数。
“二！”屏障上的裂纹开始蔓延。
“一！”
轰！
屏障如同破碎的玻璃般彻底消散！两台屠戮者的炮口正对着门内，炽热的能量束瞬间轰击在4号及时举起的盾牌上，爆发出刺眼的光芒！
“冲！”艾德里安-7吼道。
4号顶着巨大的冲击力，如同重型战车般向前猛冲！里克紧跟其后，不断侧身用高斯步枪点射，干扰屠戮者的瞄准。艾德里安-7精准地射出能量脉冲，击打在屠戮者的关节和传感器上，虽然无法造成致命伤害，却有效地迟滞了它们的动作。
三人小组如同一个坚硬的楔子，猛地冲破了屠戮者的火力封锁，扎进了岩洞之中！
“左转！进入通风管道！”艾德里安-7指引方向。
4号毫不犹豫，用盾牌撞开一堆杂物，露出了后面一个巨大的、布满灰尘的通风管道口。它率先钻入，里克和艾德里安-7紧随其后。
身后，两台屠戮者追到管道口，但它们庞大的体型无法进入，只能徒劳地向管道内倾泻火力，打得管道内壁火花四溅。
暂时安全了。
管道内一片漆黑，只有他们装甲上的微光和武器上的指示灯提供照明。空气污浊，充满了铁锈和机油的味道。脚下是厚厚的积灰和不明碎屑。
“保持警惕。维护通道并非绝对安全。‘母亲’可能部署了小型单位或自动化防御。”艾德里安-7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他走在最前面，蓝色的光学传感器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着前方每一个角落。“跟紧我的脚步，不要触碰任何不明线缆或装置。”
里克的心跳逐渐平复，但神经依旧紧绷。他紧握着高斯步枪，手指不敢离开扳机护圈。在这狭窄、黑暗、未知的通道里，每一步都可能潜伏着危险。
艾德里安-7对这里异常熟悉，他总能提前避开坍塌区域或是绕开那些看起来完好实则暗藏杀机的压力陷阱。他甚至知道某些看起来是死路的地方，敲击特定顺序，会打开隐藏的检修通道。
“你…对这些很熟悉。”里克忍不住说道。
“艾德里安·里克的一部分记忆，与这些设计图纸和施工日志紧密相关。”艾德里安-7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说别人的事，“这具身体…访问这些数据很便捷。”
他们沉默地前行了大约半个小时，期间只遭遇了几只基于旧防御协议活动的自动警戒蜘蛛，被4号用盾牌轻易拍碎。
直到他们来到一个相对宽敞的管道交汇节点。
艾德里安-7突然举起机械手，示意停下。他的蓝色传感器紧盯着前方黑暗中某个点。
“有东西。”他低声道。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前方黑暗中亮起了数对猩红色的光点。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几个矮小、敏捷、有着多条锋利附肢的机械单位爬了出来，它们的外形像是扭曲的钢铁蜘蛛，中央的核心闪烁着不祥的红光。
“‘清道夫’单位。”4号识别出来，“‘母亲’的轻型搜索清除部队。擅长狭窄空间作战。”
那些清道夫发出尖锐的嘶鸣，猛地扑了上来！速度极快！
“开火！”艾德里安-7命令道，腕部能量发射器连续射击，精准地将一只跃在空中的清道夫凌空打爆！
4号用盾牌挡住正面，腕部冲击炮发出沉闷的轰鸣，将另一只清道夫连同它藏身的管道壁一起轰成了碎片！
里克的高斯步枪也喷吐出火舌，高速弹丸将一只试图从侧翼偷袭的清道夫打得火花四溅，零件纷飞。
战斗短暂而激烈。这些清道夫个体威胁不大，但数量不少，而且极其灵活，从四面八方涌来。
一只清道夫趁着4号应对正面攻击的间隙，突然从天花板垂直落下，直扑里克的头顶！
里克反应极快，猛地向旁翻滚，同时抬起切割枪！灼热的光束向上扫去，将那只清道夫切成两半！冒着电火花的残骸擦着他的肩膀落下。
但他还没来得及起身，另一只清道夫已经从阴影中窜出，锋利的附肢直刺他的面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蓝色的能量脉冲后发先至，精准地命中了清道夫的核心，将其瞬间瘫痪！是艾德里安-7的脉冲手枪。
艾德里安-7迅速移动到里克身边，机械手将他拉了起来。“注意你的死角。它们很狡猾。”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动作间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保护意味。
“谢谢。”里克喘着气。
“不必。保护‘钥匙’是第一优先级。”艾德里安-7淡淡回应，转身继续警戒前方。战斗结束，节点里只剩下弥漫的硝烟和散落的机械残骸。
他们稍作休整，确认没有更多敌人后，继续前进。
又穿过几个复杂的管道区域，他们终于抵达了一扇厚重的、看起来年代久远的密封门前。门上有一个手动转轮阀。
“就是这里。门后就是旧观测站的附属仓库。”艾德里安-7上前，用力转动转轮。齿轮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显然很久没有开启过了。
4号上前协助，巨大的机械力量轻松地解决了问题。
密封门缓缓打开，一股更冰冷、带着尘埃味的空气涌出。门后是一片黑暗，但远处似乎有微弱的应急灯光。
突然！
就在密封门开启到一半时，一道极其隐蔽的激光瞄准红线，无声无息地落在了艾德里安-7的胸腔核心上！
危险感知让艾德里安-7和4号同时做出反应！
“狙击手！”4号低吼一声，瞬间将盾牌挡在艾德里安-7身前！
几乎同时！
砰！
一声沉闷却威力巨大的枪响从远处的黑暗中传来！一道炽热的金属射流以惊人的速度袭来，狠狠撞击在4号的合金盾牌上！
可怕的冲击力让4号庞大的身躯都向后滑退了半步！盾牌被击中的地方出现了一个明显的凹陷，周围金属呈熔融状！
“高斯狙击步枪！穿甲弹头！”4号迅速报告，“方位正前，距离约200米，高处！”
“找掩护！”艾德里安-7立刻下令，同时拉着里克迅速退回到管道口的阴影处。4号也举着盾牌缓缓后撤。
对方没有继续开枪，显然也在等待机会。
“是‘母亲’的精英单位‘猎杀者’。”艾德里安-7的蓝色传感器紧盯着黑暗深处，“它们通常单独行动，擅长潜伏和精准打击。没想到她会在这里部署一个。”
“必须清除它。”4号说道，“否则我们无法安全进入仓库，更别说启动飞行器。”
“它的位置很好，我们处于劣势。”艾德里安-7冷静分析，“需要诱饵。”
他的蓝色目光，转向了里克。
里克心中一紧。
“不，不行。”4号立刻反对，“钥匙持有者风险过高。”
“我有更好的计划。”艾德里安-7的机械手指向管道上方一处锈蚀严重的承重结构，“‘堡垒’，用你的冲击炮，攻击那里。制造坍塌，掩盖我们的行动，同时逼迫它移动。”
4号计算了一下，点头：“可行。”
它抬起腕部冲击炮，对准目标。
“准备…”艾德里安-7低声道。
轰！
冲击炮开火！剧烈的爆炸声中，大量的金属管道和碎石轰然落下，瞬间堵塞了大半个通道入口，烟尘弥漫！
几乎在爆炸响起的同时，远处的黑暗中，那个猎杀者果然被惊动，下意识地移动了位置！虽然极其短暂，但足够了！
艾德里安-7早已预判！在烟尘升腾、遮挡视线的瞬间，他猛地探身，腕部能量发射器蓄能至最大功率！一道前所未有的、凝练无比的深蓝色能量脉冲，如同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划破烟尘，射向猎杀者刚刚暴露的、那一闪而逝的新位置！
噗嗤！
远处传来一声能量穿透装甲的闷响，以及短暂的、爆裂的电火花声！
随后，一切归于寂静。
烟尘缓缓落下。
艾德里安-7保持着射击姿势片刻，然后缓缓放下手臂。“目标清除。”
里克和4号从掩体后走出，看向远处。借助增强视觉，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从高处的支架上跌落下来，不再动弹。
“精准计算。”4号评价道，语气里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可？
“走吧。”艾德里安-7没有多言，率先穿过被碎石部分堵塞的门口，走进了旧观测站的仓库。
仓库很大，堆满了废弃的物资和零件。远处停放着三架造型古朴、覆盖着防尘布的小型飞行器。
希望，似乎就在眼前。
然而，就在他们走向飞行器时，整个仓库的应急灯突然全部熄灭！紧接着，深红色的警报灯旋转起来，刺耳的警报声响彻整个空间！
一个冰冷、扭曲、充满了无机制造感的女声，通过仓库古老的广播系统响起，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非人感：
“检测到未授权访问。检测到高价值目标：‘钥匙’，‘初火’，叛逃星旅者单位。”
“清理协议：最高优先级。”
“享受你们最后的…挣扎。”
“母亲”…她一直都知道。她只是在等待一个…更好的收割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