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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如血,将白茅岭的土城染成一片焦红。断壁残垣之间,尸骸横陈,有的被火焰烧得蜷缩如炭,有的被刀枪刺穿钉在残破的拒马上,血水顺着墙根缓缓流淌,渗入干裂的黄土。风过处,硝烟与血腥味交织,吹动着一面半倒的“罗”字湘军旗,旗面早已破烂不堪,像一只折翼的乌鸦,在暮色中无力地抖动。

王大力站在缺口最高的断墙上,鬼头刀拄地,刀刃崩了三处口子,刀柄上缠着的布条已被血浸透,凝成暗褐色的硬壳。他望着远处山道上那支溃散的湘军残部——约莫两千三百人,衣甲残破,步履踉跄,有人拄着长枪当拐杖,有人互相搀扶,罗泽南的青色儒衫在队列中若隐若现,手中还握着那卷《孙子兵法》。他们走得极慢,却未曾回头,仿佛身后不是追兵,而是不愿再看的炼狱。

“跑了……”王大力喃喃道,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他不是在说湘军跑了,而是在确认——这场仗,终于打完了。

他身后,士兵们虽在欢呼,却无多少喜色。有人跪倒在地,抱着头大口喘息;有人倚着断墙,任由医工撕开染血的战袄处理伤口;还有人默默蹲在尸体旁,为阵亡的同袍合上双眼。欢呼声断断续续,像是被疲惫与哀伤一次次掐断的火苗。

亲兵抬着王大牛从他身边走过。这位第五步兵营的营统脸色惨白如纸,左眼被木屑刺伤,左胸的箭伤虽已包扎,但血仍不断渗出,浸透了三层棉布。他昏迷中仍紧握着半截长枪,指节泛白,仿佛还在冲锋。

“大牛……”王大力低声唤了一句,却没有回头。他知道,以现在的医疗水平,大牛活过来的几率不过三成。

就在这时,脚步声沉稳地踏过碎石与血泥。王九击来了。他脱去了王袍外罩,只穿一件玄色劲装,肩甲上还沾着一片未擦净的血迹。他走到王大力身旁,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远去的湘军残部,沉默片刻,抬手拍了拍王大力的肩。

“虽是惨胜,”王九击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喧嚣与疲惫,“却破了湘军左营主力。罗泽南此役带兵三千,如今能走者不过两千三,重伤千人,粮草尽毁,士气已丧。此战之后,湘军在湖北除东部再无成建制的野战之力。”

王大力缓缓点头,眼中血丝密布:“吴大刀……没看到他回来。”

王九击神色一黯。吴大刀尸体胸口那杆长枪的分叉枪头仍插在胸膛,尸身被湘军拖上城后又弃于墙头,后被亲兵抢回,他死时双目圆睁,至死未闭。

“厚葬。”王九击只说了两个字,却重如千钧。

他转身,望向整座白茅岭。战场上,黑风军的士兵正分组清理尸体,将阵亡将士的遗体抬往临时搭建的灵棚。医工们在帐篷外排成长队,锯骨、缝肉、敷药,哀嚎声此起彼伏。轻伤者则在战友的搀扶下,默默收拾武器,修补甲胄,准备随时应变。

“伤亡统计可报上来了?”王九击问身旁的军务参军。

参军低头翻开染血的册子,声音沉重:“阵亡两千零三十七人,含吴大刀等七名中高级将领;重伤一千二百一十九人,含王大牛、赵勇伟、吴烈等将领;轻伤者约五千,多为灼伤、箭伤与震伤。战马损毁四百余匹,炮兵损失火炮两门,火药耗尽七成。”

王九击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近两万大军,如今能战者不足八千。而粮草——

“粮草如何?”

“缴获湘军粮仓,仅存干饼二百块,米八十斤,肉干不足二十斤。”参军低声答道,“援军三日后方能抵达,若无接济,今日必断粮。”

王九击睁开眼,目光如铁。他知道,此刻的黑风军,已是强弩之末。虽胜,却已无再战之力。若清军此时调集援兵反扑,白茅岭将再度易主。

“传令——”他声音沉稳,字字如钉,“全军休整,伤者优先救治,阵亡者登记造册,厚葬于白茅岭南坡,立碑记名。所有缴获粮草统一分配,每人每日减半,不得私藏。炮兵营彻夜检修火炮,燧发枪兵清点弹药,骑兵轮值守卫,防备湘军回袭。”

他顿了顿,又道:“派快马八百里加急,催促成都援军加速前进。另,命荆门州、安陆府即刻调运粮草,无论多少,两日内必须送达白茅岭。”

命令迅速传下,士兵们虽疲惫不堪,却依旧挺直脊背,领命而去。

王九击又看向王大力:“你带一队亲兵,去缺口处收拢吴大刀的遗物,明日我亲自为他主持葬礼。他虽出身草莽,却是我黑风军的脊梁。”

王大力沉默点头,转身离去,脚步沉重如负千钧。

夜幕降临,白茅岭燃起无数篝火。火光映照着士兵们疲惫的脸,也映照着未及掩埋的尸体。灵棚前,战旗低垂,黑风军的将士们排成长队,为阵亡的同袍默哀。有人低声哼起四川乡谣,歌声凄凉,却透着不屈的倔强。

王九击独坐于土城残垣之上,手中握着一枚阵亡将士的兵牌,上面刻着“吴大刀,嘉定府人,年三十七”。他望着远处漆黑的山道,心中无喜,唯有沉重。

这一战,他赢了战术,却几乎输掉了战略。若非李子龙灵机一动,以火罐炮破壕,若非马星夜断粮道,若非将士们以命相搏,今日倒下的,或许便是他王九击。

他抬头望天,北斗七星在夜空中清晰可见,斗柄正指向北方。

“北上……”他低声自语,“德安府,才是真正的开始。”

而此时,三十里外的山道上,罗泽南正率残部艰难前行。

队伍寂静无声,只有脚步踩在碎石上的“沙沙”声,与伤兵压抑的呻吟。二百三十余人重伤难行,被安置在最后的车队中,由长夫用门板抬着。有人已高烧呓语,有人伤口化脓,却无药可医。

罗泽南走在队伍中央,青色儒衫被硝烟与血迹染得斑驳,手中那卷《孙子兵法》的书页边缘已被血渍浸透,微微发褐。他不时回头,望向白茅岭的方向。那里的火光依旧映红天际,像一座不灭的祭坛,焚尽了他的三千精兵。

“先生……”身旁的亲兵低声唤他,“将士们饿了,已断粮一日,连干草都嚼了。”

罗泽南停下脚步,从怀中取出一块干硬的饼,掰成两半,递给身旁一名年轻士兵。那士兵愣住,不敢接。

“吃。”罗泽南声音沙哑,却不容置疑。

士兵颤抖着接过,低头啃食,泪水混着碎屑落下。

罗泽南望着他,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他曾以“忠义”聚兵,以“卫道”训将,可今日,他看着自己的士兵因饥饿而倒下,因无药而哀嚎,他才明白——道义若无实力支撑,不过空中楼阁。

“黑风军……”他低声自语,声音在夜风中飘散,“虽蛮,却有死战之心;虽粗,却知变通之法;虽为‘逆贼’,却能以民为本,以战养战。”

他握紧了手中的《孙子兵法》,书页在风中微微翻动,停在“上下同欲者胜”一句。

“此役虽败,”他抬起头,望向黑风军方向,目光如炬,“来日必雪耻。”

风过山林,吹动残旗,也吹动他破碎的儒衫。他的身影在夜色中渐行渐远,像一道未熄的火种,悄然隐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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