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后台,空气中弥漫着尘埃与旧木腐朽的气息。
七盏豆大的油灯火苗在镜婆颤抖的手中跳跃,被她小心翼翼地摆成一个不规则的环形,微弱的光晕勉强驱散了角落里凝固的黑暗。
“三十年前,我也是这座城市里最明亮的角儿。”镜婆的声音嘶哑得像一张被反复揉搓的砂纸,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痛楚,“他们说,有个大人物死了,需要一张新面孔来填补他的位置。他们选中了我,让我‘演’一个死人,顶替他的身份,用他的名字活下去。”
她的目光穿过摇曳的火光,投向墙上一张早已泛黄的旧照片。
照片上的女孩穿着戏服,笑容明媚得能融化冬雪,可照片下方的词条却冰冷刺骨:【已故·张慧】。
“可当我戴上那张脸皮,成为另一个人时,我的名字……就从我父母的记忆里,从我家的户口本上,彻底消失了。”
言辙的眼底金纹流转,显影视野早已开启。
他清晰地看到,镜婆干瘪的胸膛内,一道由无数暗红字符纠缠而成的锁链,如恶毒的附骨之疽,深深扎根于她的心脏,另一端则径直穿透地板,与地底深处那片无边无际的锈脉网络紧密相连。
他蹲下身,无视了镜婆惊恐的闪躲,将温热的手掌轻轻覆于她心口的位置。
力量顺着掌心渗入,显影视野的视野瞬间拉近,穿透了血肉的阻碍。
他看到了真相。
镜婆的真名并未被抹除。
它像一颗被尘封的琥珀,静静地躺在她的灵魂深处。
但在它外面,却被一层又一层泛着油腻光泽的“剧本胶片”死死包裹,每一层胶片上都印着另一个人的生平、习惯、乃至社会关系。
这是一种封印,更是一种认知层面的覆盖。
言辙瞬间恍然大悟。
面具庭的手段远比他想象的更加阴毒。
他们不杀无名者,而是将他们变成提线木偶,让他们“扮演”另一个人,用整个社会对新身份的“共识”来覆盖掉他们真实的“存在”。
只要所有人都认为你是另一个人,那么原本的你,就相当于死了。
他从怀中取出一片从雨夜积水中拾起的“名字纸片”,那上面曾承载着一个消逝的灵魂。
此刻,他将其视若珍宝,轻轻贴在镜婆布满皱纹的额头上。
“林秀兰,”言辙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仿佛穿透了三十年的时光,“回家了。”
话音落下的刹那,那张看似脆弱的纸片骤然绽放出微弱的血光。
无数比发丝更纤细的血丝藤蔓从纸片边缘蔓延而出,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瞬间缠绕住镜婆的全身。
它们无视了衣物的阻隔,精准地找到了那些包裹在她真名之外的“剧本胶片”。
“刺啦——”
一声轻微却无比清晰的撕裂声在镜婆的灵魂深处响起。
胶片被血丝藤蔓无情地片片剥落,化作点点黑色的飞灰,消散在空气中。
“啊……”林秀兰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浑浊的双眼瞬间被泪水淹没。
那不是痛苦的哀嚎,而是灵魂挣脱囚笼后的第一声自由呼吸。
她胸口那道连接着锈脉的暗红锁链,在胶片剥落的瞬间,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随即寸寸崩断!
“我想起来了……我叫林秀兰……我爹最爱吃我做的阳春面……”她泣不成声,仿佛要将三十年的委屈与遗忘尽数倾泻而出。
锁链断裂的瞬间,地底的锈脉仿佛也随之震颤了一下。
林秀兰在剧烈的情绪平复后,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颤抖着从一个破旧的戏服箱子最底层,摸出了一卷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胶片。
“孩子,这是……这是‘名字封印术’的仪式录像。”她将胶片递给言辙,“他们用一种叫做‘集体遗忘’的仪式来切断我们与世界的联系。只要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记得你真正的名字,那么你的名字,就死了。”
言辙接过胶片,一种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他将其放入一个老旧的放映机中,墙壁上立刻投射出一段无声却令人不寒而栗的画面。
画面里,一群身穿制服的官员围坐在一张巨大的圆桌旁,神情肃穆,他们的口型整齐划一,仿佛在念诵着某种咒语。
而在圆桌的中央,一道光柱打下,一名年轻女子在光中痛苦地挣扎,她的身体随着官员们的念诵,正一点点变得透明、虚无。
言辙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根本不是什么仪式,这分明是“共识之网”的暴力清除机制!
通过权威者的集体宣告,强行改写社会层面的认知数据库,将一个活生生的人,从存在层面直接抹除!
“小心!”一旁的陈默突然低喝,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地底有动静!”
他的话音未落,整个废弃剧院的地板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数道粗大的裂缝瞬间蔓延开来。
紧接着,数道比之前浓稠百倍的黑液藤蔓,如同地狱里伸出的触手,挟着浓烈的铁锈味破土而出,目标明确地直扑言辙!
言辙临危不乱,反手取出那枚“错字印章”,重重拍在脚下的地板上!
“嗡!”
一道无形的波纹扩散开来。
他脚下的地面词条瞬间被强行改写为【非登记区域】。
那些凶猛的黑液藤蔓在触及这片区域的边缘时,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攻击的势头为之一滞,似乎暂时失去了目标的坐标。
然而,言辙并未趁机后退。
他做出了一个让陈默和林秀兰都无法理解的举动。
他竟将那张刚刚解放了林秀兰的“名字纸片”,反手按入了自己的胸口!
血丝藤蔓瞬间找到了新的宿主,疯狂地缠绕上他的身体,仿佛要将他拖入无尽的遗忘深渊。
一股被世界抛弃的巨大悲哀与孤独感,瞬间冲刷着他的神智。
言辙闷哼一声,额角青筋暴起,但他眼神却愈发明亮,甚至带着一丝狂热的战意。
他低喝道:“你们被遗忘,但我看见你们了!”
刹那间,他双目中的金纹光芒暴涨,显影视野以前所未有的强度爆发开来!
这一次,他“看”到的不再是单一的锁链,而是透过自己与这张“名字纸片”的连接,看到了地底锈脉网络的全貌。
那是一张由亿万条锁链构成的巨网,而在巨网的节点上,他看到了千万条已经断裂、枯萎的“名字根须”。
这些根须,本该连接着亲人的呼唤、爱人的低语、孩子的呢喃,连接着一张张充满回忆的旧照片,一封封写满思念的信件。
它们本该扎根于人心的土壤。
但现在,它们全都被强行截断,另一端被嫁接到了城市地底那枚冰冷、巨大、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初代公章之上!
言辙取出了那枚一直用于伪装的“无名之模”。
他看着这枚能模仿一切气息的模具,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涌上心头。
他不再用它来伪装,而是要反向祭炼!
言辙咬破指尖,以精血为墨,在那光滑的模具表面,一笔一划地刻下名字。
第一个名字:林秀兰。
第二个名字:陈默。
第三个名字:老缝。
每刻下一个字,他的脸色就苍白一分,而“无名之模”上便会生出一道全新的、璀璨的金色纹路。
这些金纹仿佛与他双目的神光产生了共鸣,让模具本身散发出一种温暖而坚韧的气息。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
要摧毁那枚代表着绝对规则的初代公章,仅仅斩断锈脉是远远不够的。
必须釜底抽薪,让这些被窃取的“名字”,重新扎根于它们本该归属的地方——人心。
“名字不是刻在石头上的,”他握紧了开始发烫的“无名之模”,低声自语,“是叫出来的。”
深夜,城市的另一端,市孤儿院的外墙下,一道黑影悄然落下。
言辙抬头望去。
在他的显影视野中,那些在睡梦中的孩子,头顶上都漂浮着一个个冰冷的词条:【编号·0714】、【编号·1123】……他们真正的名字,早已被系统性的规则抹去,成为了一个个可以被随意处置的数字。
他将那枚刻着三个名字、已经焕然一新的“无名之模”轻轻贴在冰冷的墙根上,随即催动体内仅存的精血。
血丝藤蔓再次出现,但这一次,它们不再狂暴,而是带着一种新生的力量,如同初春的嫩芽,顺着墙壁的缝隙无声无息地蔓延而上,钻入了一扇虚掩的窗户。
次日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宿舍。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在床上迷迷糊糊地醒来,她揉了揉眼睛,有些困惑地喃喃自语:“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妈妈在叫我……我叫……小禾?”
当“小禾”这个名字从她口中念出的瞬间,她头顶上那个【编号·0714】的冰冷词条,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冰晶,在一声清脆的“咔嚓”声中,轰然崩碎!
远处的高楼上,言辙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他眼中的金纹微微黯淡了几分,嘴角却抑制不住地扬起一抹笑意。
与此同时,深埋于城市地底,那枚沉寂了数十年的初代公章本体上,一道几乎微不可见的裂纹,又向内里延伸了一丝。
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
他需要一个更安全的地方来恢复力量,并策划下一步的行动。
一个既能隔绝锈脉探查,又储藏着这座城市最多“名字”的地方。
他的目光,投向了城市的中心档案库方向,眼神变得深邃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