砖面之上,那被泪水浸透的蜡笔字迹,竟如被炭火灼烧般微微发烫。
一抹微弱的光晕自字迹边缘渗出,在那歪扭的“小花”二字下方,缓缓浮现出第二行更小、更稚嫩的字迹:【妈妈,你听见了吗】。
一瞬间,阿言只觉四肢百骸的血液尽数凝固,一股冰寒彻骨的颤栗从尾椎直冲天灵盖。
她猛地瞪大双眼,死死盯着那行字,仿佛要将自己的瞳孔烙印进去。
不是幻觉!
那行字就那么清晰地、带着一丝怯懦的询问,静静地躺在那里。
这一刻,困扰她半生的狂怒与毁灭欲,像是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熄灭,只剩下无尽的、空洞的酸楚。
她终于明白了。
她反抗的从来不是一个名字,不是“张丽”,也不是“小花”。
她反抗的,是那种被随意丢弃、被强行定义、甚至连存在本身都不被询问的恐惧。
她撕毁户口本,是因为那个叫“张丽”的名字背后,没有一丝一毫属于她的意愿;她要砸碎这块砖,是因为她害怕这世上唯一与她血脉相连的痕迹,也是别人替她决定的。
她怕自己的一生,从始至终,都只是一场无人问津的安排。
可是现在,有人问了。
那个遥远时空里的、属于她的源头,在问她:你听见了吗?
言辙静静地看着她,没有上前安慰,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见证。
他转过身,面对巷中神色各异的众人,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接下来,每人说一句你最怕被忘记的话。不说你的名字,不说你的身份,只说——你希望被记住什么。”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巷子里的人面面相觑,这是一个奇怪的要求,却又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进了每个人心中最隐秘的锁孔。
“我先来。”
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老刻拄着那柄几乎与他融为一体的青铜刻刀,一步步走了过来。
他满是褶皱的脸上沟壑纵横,像极了他刻了一辈子的碑文。
他浑浊的眼睛看着那块“小花”砖,沉声道:“我叫老刻,我刻了一辈子别人的碑,从达官显贵到贩夫走卒。可没人记得,我爹在世时,总爱拍着我的脑袋,叫我‘阿锤’。”
他的声音里带着风霜的粗粝,却字字清晰,如刀刻石:“我想让风知道,我也曾是个儿子。”
话音落下的刹那,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老刻头顶那原本灰白暗淡的【老刻】词条,边缘处竟微微流转起一缕光芒,那光芒不似金纹那般耀眼,却带着一种落日般的暖色,仿佛为那冰冷的词条注入了半缕人间的温度。
人群中,抱着一块捡来的金属名牌的小碑,怯生生地挪动着脚步。
他看着言辙,眼中满是期盼与不安:“我……我捡到了这个‘李小满’的名牌,一直没人来认领。我能……我能把它也写下来吗?”
言辙的目光落在那块被小碑擦拭得锃亮的名牌上,点了点头,语气温和:“当然可以。被遗忘的名字,更需要被记住。”
得到肯定的答复,小碑欣喜若狂。
他没有笔,便捡起一块木炭,在那块“小花”砖旁边的另一块青砖上,用尽全力,一笔一划地写下:“这个‘李小满’,我也记住了。”
就在他写下最后一笔的瞬间,那块被他书写的青砖表面,竟也微微发烫,一行模糊的字迹随之浮现,仿佛是对他的回应:【也想他回家】。
与此同时,一缕比发丝还细的金纹自地底涌出,如初生的藤蔓,轻柔地缠绕上那块砖的边角,像是植物的根须,终于找到了可以扎根的土壤。
名痕医一直静静地站在一旁,此刻,她缓缓走上前,伸出苍白的手指,轻抚着那块浮现出字迹的砖面,低声呢喃:“很多人来找我,说他们忘了爱是什么感觉,忘了心痛是什么滋味。可今天,我好像听见了。”她抬起头,目光越过众人,望向幽深的巷口,眼神中流露出一丝释然:“原来不是词条消失了,不是我们真的忘了,是我们……不敢再说了。”
她从怀中取出一支银针,以针为笔,在砖石缝隙间刻画:“沉默不是治愈,是还在疼。”
字迹成型的刹那,异变陡生!
整条无名巷中,所有若隐若现的默碑虚影,竟在同一时刻发出了低沉的嗡鸣,仿佛沉睡的巨兽被唤醒。
那从地底涌出的金色纹路不再是涓涓细流,而是化作一张巨大的脉络网,沿着巷子的每一寸土地疯狂蔓延!
更远处,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边缘角落,一个早已失温、濒临熄灭的【火】之词条,突然剧烈地跳动了一下,重新燃起一簇微弱却顽强的火苗。
阿言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
她眼中的泪水已经干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她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了一支早已断裂的蜡笔,那是她母亲留给她的、世上唯一的物件。
她握着断笔,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她走到那块属于自己的砖碑前,咬着牙,在“小花”二字的侧面,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写下:
“我不是谁的女儿,也不是谁的错误——我是那个……想被叫一声小花的人。”
字落,天地变色!
轰隆——!
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从地脉深处传来,整条巷子剧烈地摇晃起来。
那先前蔓延开来的残卷金纹,此刻仿佛受到了最终的召唤,化作奔腾咆哮的金色狂潮,从四面八方向巷心汇聚!
第九座一直模糊不清的默碑虚影,在这股金色狂潮的灌注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彻底凝实!
那是一座通体漆黑、没有任何文字的石碑。
然而,它的碑面却不如镜面光滑,反而像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夜空,倒映出成千上万个模糊的人影,每一个影子都在无声地开合着嘴唇,仿佛在低语着什么。
“第九碑……成了!”老刻仰天长啸,手中的青铜刻刀重重顿地,刀尖与青砖碰撞,迸发出一星火花,“第九碑——立于人心,行于血脉!”
话音未落,巷瞳那总是半睁半闭的石口忽然微微张大,发出了一声惊奇的轻咦:“你看,哭出来的碑,会走路了。”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那块刻着“小花”的砖碑,竟真的在轻微的颤动中,自行向旁边平移了半寸。
就是这微不足道的半寸,恰好挡在了一缕从巷口渗透进来的、几不可见的黑雾之前。
那黑雾,正是“名录空白”残留的虚无之力,所到之处,万物凋零。
此刻,它一接触到砖碑,便如遇克星般发出一声尖啸,瞬间消散。
言辙望着阿言,目光深沉:“从今天起,你不再需要撕毁任何名字了。”
阿言摇了摇头,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她看着那块已经成为她守护者的砖碑,一字一句地说道:“不,我要守着它——谁的名字,都不该白喊。”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同一时间,远在这座城市另一端,一座早已失序、书籍堆积如山的古老图书馆中,一本被遗忘在角落、封面没有任何文字的书,突然“哗啦”一声,自动翻开了一页,空白的纸页上,仿佛有无形的风正在阅读着刚刚写下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