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渡枯瘦的手指像一截风干的树枝,刺破夜幕,直指他们刚刚逃离的钢铁城市。
海风带来的并非自由的咸腥,而是一股浓烈的焦臭。
就在那个方向,一道混合着黑与红的烟柱,如同一条挣扎着要挣脱地心引力的巨蟒,蛮横地撕开了天际线,将半个夜空都映成了不祥的暗红色。
“那是……”苏沁的瞳孔骤然收缩,声音因恐惧而颤抖,“那是废弃录音棚的街区!”
她猛地站起身,小船剧烈摇晃,冰冷的海水溅上她的脚踝。
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一个名字:“小光!小光他们还在那儿!”
言辙没有起身,只是伸出手,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按住了她的肩膀,将她重新压回船板上。
他的声音在呼啸的海风中异常平静,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没有激起一丝波澜:“他们不需要我们赶回去。”
“你说什么?”苏沁难以置信地瞪着他,眼中燃起怒火,“那是火!会死人的!我们把他们……”
言辙没有与她争辩,他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落在了颠簸不休的海面上。
就在苏沁情绪即将爆发的瞬间,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小船周围,那些随着波浪起伏的、细碎的“静语沙”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着,在墨色的水纹间悄然聚拢,浮现出三道清晰却短暂的痕迹。
短、短、长。
图案只维持了一息,便被下一个浪头打散,重新化为无意义的沙尘,仿佛从未出现过。
与此同时,城市的核心,那座废弃的录音棚正被烈焰无情吞噬。
火舌舔舐着斑驳的墙壁,烧灼着每一个角落,浓烟滚滚,熏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追迹者正用他那沙哑的嗓音指挥着,带领一群半大的少年,从一处隐蔽的墙洞里手忙脚乱地搬运着一箱箱用油布包裹的蜡烛。
这些是他们最后的储备。
混乱中,一个女孩的哭喊声尖锐地响起:“音箱!录音棚中央的那个大音箱着了!节奏虫……节奏虫要被烧死了!”
这话像一盆冰水,浇在每个人的心头。
节奏虫是他们传递消息的根基,是这座沉默城市里唯一的脉搏,而那老旧的音箱,就是它们最大的巢穴。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望向那个方向,唯有小光,那个被苏沁心心念念的少年,一言不发地蹲下身。
他从怀里掏出最后一支被体温捂得有些发软的蜡令,小心翼翼地插进地面一道干裂的缝隙里,用火柴点燃。
豆大的火苗在热浪中摇曳,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然后,他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对着坚实的地面猛地拍了三下。
咚、咚、咚!
这奇异的节拍仿佛一道命令。
下一秒,就在那燃烧的音箱废墟中,一只通体灰白、仿佛由灰烬构成的蝴蝶,竟破开火焰飞了出来。
它的翅膀上没有斑斓的色彩,只有两个由更深色灰烬组成的字——“别怕”。
灰字蝶盘旋而上,那两个字在火光映照下清晰无比。
所有人都是一怔。
随即,一个离墙最近的少年反应过来,抓起一块石头,对着墙壁用力敲击起来。
短、短、长。
另一个少年则开始用脚跺地,抖动着腿,用身体制造出同样的韵律。
一时间,敲墙声、跺脚声、拍打声……无数道相同的节拍汇聚在一起,形成一股无形的共振。
奇迹发生了,在那片音箱的灰烬之下,成千上万只米粒大小的节奏虫,竟如同受到召唤一般,成群结队地从滚烫的灰烬中跃起。
它们不再畏惧火焰,反而驮着点点燃烧的余烬,如同流萤一般,朝着四面八方飞散而去,将希望的节奏带向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城市的另一端,中心医院的楼顶。
老铁,那个沉默寡言的修理工,怀里紧紧抱着一盏他刚刚修好的汽车大灯。
他同样看到了那冲天的火光,但他没有像无头苍蝇一样冲向火场。
他喘着粗气爬上天台的最高处,将车灯高高举过头顶,对准城市中那些约定的方向,然后用力按下了开关。
亮、灭。亮、灭。亮——灭。
短、-短、-长。
刺眼的光柱三次划破夜空。
几乎就在信号发出的瞬间,对面居民楼的楼顶,一个平日里推车卖菜的妇人看见了灯光。
她二话不说,抓起手边的锅铲,对着生锈的铁栏杆,用尽力气猛地敲了下去。
铛!铛!铛——!
信号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城东的钟楼、城西的废弃水塔、城南的地下管道口……整整八处事先约定好的律动源点,在三分钟内,逐一用自己独有的方式做出了回应。
钟声、敲击声、蒸汽鸣笛声……八种不同的声音,却奏响了同一个节拍。
这节拍,就是这座钢铁城市的心跳。
混乱的人群在这熟悉的脉搏引导下,不再惊慌失措,开始井然有序地朝着安全地带撤离。
茫茫大海上,言辙从小船的暗格里取出了那支蜡烛,那支他曾用来修改规则词条,几乎耗尽了他所有力量的旧蜡烛。
烛身已经变得很短,上面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
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粗糙的烛身,眼神复杂,却始终没有点燃它。
苏沁看着他,声音低沉而嘶哑:“你不该这么冷静……那里……是你开始的地方。”
“不。”言辙摇了摇头,目光投向那片被火光染红的天际,“不是我开始的地方。是我……终于学会放手的地方。”
说完,他俯下身,将那支珍贵的旧蜡烛轻轻放入海浪之中。
蜡烛出乎意料地没有下沉,而是平稳地漂浮在水面上。
几只从城市方向逃离出来的节奏虫悄然聚集在蜡烛下方,如同忠诚的卫士,将它轻轻托起,随着潮水的方向,坚定地漂向那片火海。
火场边缘,一个名叫阿续的少年跪在泥水里,正发疯似的翻找着一本被消防水龙完全浸透的册子。
这是他们的“规则之书”,记录着他们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的信条。
他一页页地捞起那些模糊不清的纸张,心如刀割。
忽然,他翻到一页,字迹竟奇迹般地保持着完好。
上面写着一行字:【替人守住最后一支蜡烛】——状态:未完成。
阿续猛地抬起头,视线穿过混乱的人群,正看到小光用自己瘦弱的身体,像一堵墙一样挡在裂缝前,用手护住那支在狂风中几近熄灭的烛火。
那一刻,阿续的眼睛红了。
他咬紧牙关,猛地从自己身上撕下一大块还算干爽的衣角,小心翼翼地将那本湿透的册子包好,然后奋力塞进旁边一处稳固的墙缝里。
他站起身,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周围的人大喊:“这一页,我记下了!我来守!”
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周围的人群静了一下,随即,十几个少年、少女,甚至是一些成年人,自发地靠拢过来,手挽着手,在小光和那支蜡烛前,围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人墙,为那微弱的火光,挡住了全世界的风。
子夜时分,在无数人的努力下,火势终于渐渐熄灭。
追迹者独自一人站在一片焦土的中央,他的掌心,三道不久前为了发出信号而刻下的伤痕还在渗着血。
他环顾四周,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和劫后余生的疲惫面孔。
他忽然缓缓蹲下,伸出那只受伤的手,用食指蘸着地上的灰烬,一笔一划地在地面上写着什么。
【没人喊他名字,但我们没停】。
字迹还未完全成型,天空中毫无征兆地飘下了冰冷的雨丝。
雨水滴落,瞬间将那行灰黑色的字迹晕染开来,变得模糊不清,仿佛一个不被承认的誓言。
而就在此刻,异变陡生。
海面的方向,那支由言辙放入海中、漂流了许久的旧蜡烛,在无人点燃的情况下,突然“噗”地一下,自顾自地燃烧起来!
火焰不是寻常的橘黄色,而是一种近乎纯白的炽烈光芒。
光芒中,一只比之前那只更加凝实的灰字蝶破焰而出,它的翅膀上,驮着一个笔锋锐利如刀的字——
“赢”。
它没有丝毫停顿,逆着冰冷的夜雨,如同一道白色的闪电,决绝地飞入城市深处,飞过一张张惊愕的脸庞。
这不是谁赢了这场大火,而是节奏,赢了长久以来的沉默。
雨夜的废墟中,追迹者缓缓站起身,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颊和掌心的伤口。
他抬起头,望着那只灰字蝶消失的方向,目光深邃而复杂。
那只蝴蝶,那个字,像是一道来自远方的命令,又像是一次无声的交接。
他,只是这无数心跳中的一个。
而当节拍的余音散尽,喧嚣归于沉寂之后,站在这片焦土上的,只剩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