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烧熔的铁球,沉沉地坠向西边锯齿状的山峦线,将最后一点滚烫的余烬泼洒在杨家峪村口那条满是车辙的土路上。光线迅速变得浑浊而危险,给每一处阴影都涂抹上浓重的墨色。
村口那棵饱经风霜的老槐树下,两个身影几乎与虬结的树根融为一体。土灰色的军帽下沿压得很低,帽檐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嘴唇和一双鹰隼般锐利、死死盯着前方的眼睛。那是独立团布下的暗哨,一明一暗,如同潜伏在黑暗里的毒蛇。此刻,两人粗糙的手指都紧紧扣在扳机护圈上,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指尖蔓延到心脏。远处传来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沉闷地撕扯着黄昏的寂静,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
“狗日的!”趴在浅沟里的暗哨小杨啐了一口,声音压得极低,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寒风,带着刻骨的仇恨,“听这动静,是铁王八(卡车)!还他娘的不止一辆!肯定是鬼子闻到腥味了!”他腮帮子咬得死紧,脸颊肌肉突突直跳,眼里的怒火几乎要喷出来烧穿那越来越近的钢铁轮廓。
“稳住!”靠在老槐树后面的老班长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警告,声音干涩,“听命令!打头车油箱!送这群畜生回老家!”他布满老茧的手指在冰冷的枪身上无意识地滑动着,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泛白。那引擎的咆哮,每一次震动都像重锤砸在他的神经上,勾起那些被烧毁的村庄、被屠杀的乡亲、被硝烟熏黑的天空的记忆,血海深仇在胸腔里翻滚沸腾。瞄准镜里,领头的卡车狰狞的影子越来越清晰,车头那对昏黄的灯光如同野兽窥伺的眼睛。
就在老班长屏住呼吸,食指即将压下那冰冷的扳机的千钧一发之际,那支气势汹汹的车队,却在土路尽头、距离村口老槐树大约二百米的地方,毫无征兆地戛然刹停!轮胎摩擦干燥的黄土,卷起一片呛人的烟尘。紧接着,头车的车门“哐当”一声被推开,一个矫健的身影敏捷地跳了下来。
来人高举着双手,慢慢向前走了几步,站在夕阳最后一点残光里,身影被拉得很长。他声音洪亮地穿透暮色:“独立团的同志!别误会!我是新一团的老宋!宋兴华!来拜访孔捷孔团长的!”
老班长紧绷的神经微微一颤,食指悄然离开了扳机,但眼神里的警惕丝毫未减,枪口依旧死死锁定着那个自报家门的年轻人。
不多时,村口方向传来一阵急促而有力的脚步声。孔捷那标志性的大嗓门人未到声先至:“哈哈!小宋团长!稀客稀客!你这动静,可比鬼子扫荡还吓人!”话音未落,孔捷那高大壮实的身影已大步流星地出现在村口土路上,身后跟着政委李文英和几个神情戒备的警卫员。
孔捷几步上前,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攥住宋兴华的手,热情地摇晃着,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喜:“旅长下午刚给我打过电话,说咱旅添了个新二团,团长是你小子!嘿!还特意提了那改良的掷弹筒和飞雷炮,都是你宋大团长的功劳!没想到你脚底板抹油,来得这么快!”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那双锐利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宋兴华,像是在确认这个曾经新一团的小排长,如今竟真和自己平起平坐了。
然而,当孔捷的目光越过宋兴华的肩膀,落在那土路上整整齐齐排开的十辆墨绿色、沾满泥泞的军用卡车上时,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随即被一种混杂着极度震惊、难以置信和赤裸裸羡慕的表情取代。他指着那支钢铁队伍,声音都拔高了几度,带着浓浓的“地主老财”式的调侃和不可思议:“我的老天爷!小宋团长,你这是……你这是把鬼子的运输大队给一锅端了?十辆!整整十辆铁王八啊!好家伙!咱整个八路军,除了后勤部紧要关头抠抠搜搜用一下,谁敢像你这样,开着十辆卡车大摇大摆串门子?你这比地主老财还阔气啊!”他围着领头的一辆卡车转了小半圈,粗糙的手指忍不住在冰冷粗糙的车厢铁皮上摩挲了一下,那眼神,活像老光棍瞅见了新媳妇,既爱又恨。
宋兴华任由孔捷那“羡慕嫉妒恨”的眼神在自己身上和卡车上来回扫射,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不接孔捷关于卡车的茬,反而抬手朝车队前两辆盖着厚重帆布的车厢一指,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孔团长,李政委,路上风尘仆仆,没带啥好东西。喏,前面两辆车里,是兄弟我一点见面礼,三百支三八大盖,二十四挺捷克造轻机枪,八挺九二式‘野鸡脖子’,外加四门八十一毫米迫击炮,每样都配足了两个基数的弹药!您二位看,这份薄礼,够不够分量?”
“啥?!”
“多少?!”
孔捷和李文英几乎是同时失声惊呼出来,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随即被巨大的狂喜冲击得近乎扭曲。孔捷猛地扭头看向那两辆卡车,眼珠子瞪得溜圆,仿佛要穿透那厚厚的帆布,看清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钢铁杀器。李文英的呼吸明显粗重起来,他用力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些,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
三百支步枪!二十四挺轻机枪!八挺重机枪!四门迫击炮!还有成箱的弹药!这哪里是“薄礼”?这简直是两个加强连、不,甚至是一个小团的核心家底!尤其是那八挺沉甸甸的九二式重机枪和四门散发着钢铁寒气的迫击炮,孔捷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了。他独立团全团的重火力加起来,恐怕都抵不上这一半!他老孔打仗多少年,做梦都想手里能有几门像样的炮,几挺压得住阵脚的重机枪!
巨大的馅饼砸在头上,狂喜之后,孔捷和李文英几乎是本能地交换了一个极其短暂、却心领神会的眼神。那眼神深处,闪烁着同一个信号:东西既然进了我独立团的地界,那就是泼出去的水,甭管这小子打的什么主意,这宝贝疙瘩,绝对不能让它再溜走了!孔捷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比刚才还要热络十倍,大手一挥:“哎呀呀!宋老弟!你这也太客气了!走走走!屋里坐!外面风大!小李,赶紧的!招呼同志们卸车!轻点!都给我轻点!别磕碰着!”他几乎是半推半拽地把宋兴华往村里团部方向拉,仿佛生怕宋兴华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