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飞行的嗡鸣声像是某种持续的白噪音,包裹着机舱内大部分陷入昏睡或放空的乘客。舷窗外是望不到尽头的云海和下方偶尔显露的、陌生的异国土地轮廓。距离目的地还有好几个小时,时间在密闭的空间里仿佛被拉长,粘稠而缓慢。
九尾维持着面向舷窗的姿势已经很久了,久到半边身体都有些发麻。但他不想动,仿佛维持这个凝固的姿态,就能将候机室里那短暂却灼人的触碰彻底隔绝在外。肩膀上似乎还残留着钎城手指的力度和温度,那种带着安抚意味的按压,比任何直白的言语都更具穿透力,轻易地撬动了他辛苦筑起的防线。
他能感觉到,斜后方过道另一侧的那个位置,投注过来的目光。那目光并不炽热,甚至可以说是沉静的,却像带着实质的重量,一下下,落在他僵硬的背脊上,让他如芒在背,无法真正放松。
周诣涛到底想干什么?
九尾在心里烦躁地啧了一声。先是体检后的沉默陪伴,然后是候机室里突如其来的、近乎越界的关心。这家伙,一边用平静的承诺安抚他,一边又用这些细微的举动不断地试探、靠近,搅得他心神不宁。这种矛盾的作风,简直比世界上最复杂的游戏对局还要难解。
他闭上眼,试图将混乱的思绪清空,但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钎城在体检中心走廊里,被他拍回报告单时,那一瞬间怔忪却又带着某种了然的眼神。还有黑暗中,那只覆盖在他手背上,带着笨拙温柔的、温热的手。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揪了一下,泛起一阵细密的酸软。
他讨厌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讨厌自己的情绪如此轻易地被周诣涛牵动。更讨厌的是,他发现自己内心深处,竟然可耻地贪恋着那份越界的关心和触碰。
这种认知让他感到恐慌。
就在他内心天人交战之际,空乘开始分发入境登记卡。窸窸窣窣的声音在机舱里响起,打破了之前的沉寂。
九尾不得不坐直身体,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肩膀,接过空乘递来的表格和笔。他拧开笔帽,低头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英文栏目,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他英文不算差,但面对这种正式表格,一些专业术语还是让他有些头大,尤其是涉及到签证类型、停留目的等需要谨慎填写的部分。
他啧了一声,有些烦躁地晃了晃笔,试图凭借半懂不懂的单词和自己的理解硬着头皮填。
忽然,一只骨节分明、手腕上戴着那个熟悉黑色护腕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抽走了他指尖夹着的那张表格。
九尾猛地抬头。
钎城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自己的座位,站在他旁边的过道上,微微俯身,手里拿着他自己那张已经填写了大半的表格,正垂眸看着九尾那张空白的卡片。他的表情很自然,像是只是顺手帮个忙。
“这里,照护照上的写。”钎城用指尖点了点姓名栏,声音不高,恰好能让九尾听清,又不会过多打扰到周围的队友。然后,他极其流畅地,用清晰的笔迹,在九尾的表格上几个关键栏目里填上了范例,包括签证类型、在美地址(写了联盟统一安排的酒店地址)等。
他的英文书写很漂亮,流畅而工整,和他打游戏时的操作一样,带着一种沉稳可靠的气质。
九尾愣愣地看着他低头书写的侧脸,看着他专注时微微颤动的眼睫,以及那截从宽松卫衣领口露出的、线条清晰的白皙脖颈。一股混合着薄荷漱口水与淡淡须后水的气息,随着他的靠近,若有若无地萦绕在九尾的鼻尖。
这气息让他心跳莫名加速。
钎城很快填好了几个示范项,然后将表格和笔递还给他,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剩下的照着填就行,很简单。”
他的举动自然得无可挑剔,完全符合一个细心队友的人设。甚至旁边有其他队友看到,也笑着插话:“哟,钎城,帮我也看看呗,这玩意儿有点绕。”
钎城转头,温和地应了一声,走过去帮忙。
九尾捏着那张还残留着钎城指尖温度的表格,看着上面清晰工整的字迹,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周诣涛总是这样,用最理所当然的方式,侵入他的边界,给予他需要的帮助,让他连拒绝和发作的理由都找不到。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回应候机室里自己的“失态”吗?还是在继续他那不动声色的“靠近”?
九尾抿紧了唇,低下头,按照钎城填写的范例,飞快地填写着自己的表格。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宣泄着他内心无处安放的躁动。
填写完毕,他将表格塞进前排座椅的袋子里,重新戴上眼罩,彻底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他需要冷静,需要将那个名叫周诣涛的身影,暂时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飞机终于在漫长的航行后,降落在异国的机场。踏上陌生的土地,潮湿闷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与国内截然不同的气息。队员们拖着行李,跟着领队,穿梭在繁忙的机场大厅,办理入境,提取行李。
九尾始终走在队伍的中段,刻意与走在稍前方的钎城保持着距离。他戴着耳机,音量开得不大,足以隔绝一部分外界噪音,又能听到必要的指令。
坐上前往酒店的大巴,窗外是飞驰而过的、充满异域风情的街景。高楼林立,广告牌上是陌生的文字和面孔。世界赛的实感,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沉重的压力。
酒店是联盟统一预订的,环境不错。分配房间时,依旧是按照基地的习惯,九尾和钎城自然而然地被分到了一间双人房。
拿着房卡,刷开房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标准间,两张单人床,中间隔着床头柜,靠窗的位置有书桌和椅子。空间不算特别宽敞,但足够两人使用。
九尾率先走进去,将自己的行李箱随意地推到靠窗的那张床边,然后摘下背包扔在床上,动作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烦躁。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看着楼下陌生的街道和远处隐约可见的、可能是比赛场馆的轮廓建筑,沉默不语。
钎城跟在他身后进来,轻轻带上门。他将自己的行李放在另一张床边,动作依旧有条不紊。他看了一眼九尾紧绷的背影,没有说什么,开始默默地整理自己的东西,将外套挂进衣柜,洗漱用品拿出来摆放到卫生间的洗手台上。
房间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安静,只有两人整理物品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九尾在窗边站了很久,直到感觉自己的腿有些发麻,才转过身。他的目光不可避免地扫过钎城那边,看到他正弯腰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个小的医药包,里面除了常备的感冒药、肠胃药,还有几盒明显是缓解肌肉酸痛和消炎镇痛的贴剂、喷雾。
那是医生提到的,“治标不治本”的应急药物。
九尾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呼吸一窒。他迅速移开视线,假装没看见,走到自己的行李箱前,也开始胡乱地收拾起来,动作却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收拾得差不多了,钎城直起身,看向九尾,语气如常地问道:“要不要先去楼下餐厅吃点东西?或者叫 room service?”
他们抵达时已是当地傍晚,确实到了该吃晚饭的时间。
九尾头也没抬,继续摆弄着手里根本不需要整理的数据线,声音闷闷的:“不饿。你自己去吧。”
钎城沉默了一下,没有坚持:“那我先去。你想吃了再叫我,或者直接打客房服务。”
他说完,拿起房卡和手机,转身离开了房间。
门被轻轻关上的那一刻,九尾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肩膀垮了下来。他泄愤似的将数据线扔进行李箱,一屁股坐在床边,双手撑在身侧,低着头,看着酒店地毯上繁复却毫无生气的花纹。
和周诣涛单独待在同一个密闭空间里,这种感觉太糟糕了。空气里仿佛都充满了无声的博弈和拉扯。他既要防备着对方不动声色的靠近,又要克制着自己不受控制想要关注对方的冲动。
这比他打过的任何一场逆风局都要累。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门再次被打开。钎城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一个印着酒店 logo 的纸袋。他走到书桌前,从纸袋里拿出一个三明治和一瓶牛奶,放在桌上。
“给你带了点吃的,多少垫一下。”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明天开始可能要适应场地和进行训练,保持体力。”
九尾抬起头,看着桌上那个简单的三明治和那瓶牛奶,又看了看钎城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一股无名火突然窜了上来。
他为什么要做这些?为什么总是这样?打一棒子给颗甜枣吗?先用那些越界的举动搅乱他的心,然后又摆出这副若无其事的、纯粹队友关怀的姿态?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拿起那个三明治和牛奶,塞回到钎城手里,动作近乎粗鲁。
“用不着。”他盯着钎城的眼睛,声音冷硬,带着明显的抗拒和疏离,“我自己会叫。”
钎城看着他,没有因为他的举动而生气,眼神深邃,像是要透过他冰冷的外壳,看到他内心深处的兵荒马乱。他沉默地接住了被塞回来的东西,手指微微收紧。
两人面对面站着,距离很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一触即发的张力。
良久,钎城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叹息的质感:
“许鑫蓁,你到底在怕什么?”
这句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猛地捅开了九尾心底那扇紧闭的门。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防御,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怕什么?
他怕周诣涛的手真的出事,怕他无法兑现那个“一起”的承诺。
他怕自己越来越失控的依赖和关注,最终会成为对方的负担。
他怕这份模糊不清、拉扯不断的关系,最终会走向他无法承受的结局。
他怕的东西太多了。多到他自己都不敢细想。
九尾的眼眶瞬间红了,不是想哭,而是一种极致的情绪冲击带来的生理反应。他猛地别开脸,避开钎城那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目光,胸口剧烈起伏,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钎城看着他那副像是被逼到墙角、浑身竖起尖刺却又脆弱不堪的模样,心脏像是被浸满了酸水的海绵堵塞,又胀又疼。他上前一步,距离更近,近到能清晰地看到九尾颤抖的眼睫和紧咬的下唇。
他抬起手,不是去碰他,只是将那个三明治和牛奶,重新、轻轻地放回了书桌上。
“东西放这里。”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近乎妥协的温柔,“吃不吃随你。”
说完,他不再看九尾,转身拿起自己的换洗衣物,走进了卫生间。很快,里面传来了淅淅沥沥的水声。
九尾站在原地,听着那清晰的水声,看着书桌上那个孤零零的三明治和牛奶,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他所有的抗拒,所有的伪装,在周诣涛那句直击灵魂的质问和此刻沉默的退让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而无力。
他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将脸埋进膝盖里,肩膀微微耸动着。
卫生间的门隔音并不算太好。
水声掩盖下,隐约似乎能听到,外面传来一声极轻的、压抑的呜咽。
又或者,那只是水流撞击瓷砖产生的错觉。
不愿说再见。
所以连靠近,都变得如此小心翼翼,如此疼痛。
在这场无声的拉扯里,没有人是赢家。
他们只是在用彼此的方式,笨拙地、挣扎着,试图抓住那一点点,可能存在的、共同前行的微光。
第83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