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作坊的灯光在冬夜里显得格外明亮,林晚星伏在案前,面前摊开着几张写满数字和计划的稿纸。窗外偶尔传来车辆驶过的声音,更衬托出室内的安静。她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眉心,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锁着那块玉佩的抽屉。
白日里与母亲的对话,像一部老电影,在她脑海中反复播放。每一个细节,每一句欲言又止的话语,都值得深究。那个隐藏在“陆家内部”的“她”,像一片浓重的阴影,不仅笼罩着过去,也可能影响着现在。弟弟的病刻不容缓,但若不清楚潜在的威胁,所有的努力都可能付诸东流。
她需要知道更多。不仅仅是为了解开过往的谜团,更是为了确保弟弟的治疗能够顺利进行,不被打扰,不被破坏。
翌日清晨,林晚星先处理了作坊几件紧急事务,安排好了当日的生产计划。随后,她拨通了林淑媛和小宝暂住的招待所电话。铃声空响了许久,就在林晚星准备挂断时,才被接起,话筒里传来母亲带着睡意和惊惶的声音。
“喂……哪位?”
“妈,是我,晚星。”
“晚星?”林淑媛的声音立刻清醒了几分,带着紧张,“怎么了?是不是医院那边……”
“不是的,您别担心。”林晚星放缓语气,找了个自然的借口,“是我昨天回去后,整理您说的小宝的病情,有几个用药的细节和之前的检查报告对不上,想再跟您当面确认一下,怕电话里说不清楚。我正好要去医院附近办事,方便过去找您吗?顺便给您带点早餐。”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林淑媛明显松了口气,连忙答应:“哎,好,好……又麻烦你了晚星,我……我这就起来。”
半小时后,林晚星提着从附近早点铺子买的热粥和包子,敲开了招待所那间狭小却收拾得异常整洁的房门。林淑媛显然匆忙整理过自己和小宝,但眼底的乌青和无法掩饰的憔悴,依然诉说着她长期承受的压力。
母子三人沉默地吃着早餐,气氛比昨日在茶室时少了几分凝重,却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林晚星耐心地询问着小宝近期的具体症状、服药后的反应、以往检查报告上的各项指标,并仔细地在笔记本上记录。她专业而认真的态度,渐渐让林淑媛放松下来,话也多了些,甚至主动补充了一些她认为可能无关紧要的细节。
早餐快结束时,林晚星合上笔记本,状似无意地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感慨和困惑:“妈,昨天我回来想了很久,您说的那个陆家的人……我总觉得有些地方说不通。”
林淑媛拿着勺子的手微微一顿,没有抬头,含糊地应了一声:“都……都过去那么久的事了……”
“我不是要追究过去,”林晚星的声音很柔和,带着理解和关切,“我只是担心您。您想,如果那人真是陆家说得上话的正经主子,比如砚川的妈妈或者几位伯母,她们若是觉得这亲事不合适,大可以光明正大地提出来,何必用这种……这种偷偷摸摸的方式,让您来背这个名声?我怕是有人利用了您当时的处境,故意设局骗您。”
这话像是一把钥匙,轻轻叩动了林淑媛紧锁的心扉。她的眼眶瞬间红了,嘴唇哆嗦着,泪水滴落在面前的粥碗里。小宝默默的拿纸给林淑媛擦眼泪,“我……我也知道自己是蠢……可那时候……我真的是没有活路了呀……”她哽咽着,压抑了二十多年的委屈和恐惧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她……她先是把我心里最怕的事都翻了出来……”林淑媛的声音带着颤抖,陷入痛苦的回忆,“她说瀚文没了,林家倒了,我一个寡妇带着女儿,在陆家那些高门大户眼里,连蝼蚁都不如……硬要攀亲,只会被人瞧不起,最后连骨头渣子都不剩……她说得那么肯定,把我最后一点指望都打碎了……”
林晚星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能想象,当时孤立无援的母亲,被这样一番话彻底击垮的心理状态。
“然后……然后她又换了一副面孔,”林淑媛的眼神有些空洞,仿佛看着遥远的过去,“她说她可怜我们母女,愿意指条明路给我……她说,只要我按她说的,把那块玉佩拿走,离开上海,她就能给我一笔钱,足够我远走高飞,重新开始……还能帮我摆脱那些像影子一样跟着我、威胁我的人……她说,这才是真正为我和你好……”
威逼,加上利诱,双管齐下,彻底瓦解了一个绝望女人的心理防线。
“她承诺的钱和帮助,后来真的兑现了吗?”林晚星轻声问,虽然心中早有答案。
林淑媛的脸上露出一个惨淡而嘲讽的笑容:“兑现?她先塞给了我一个小布包,里面只有几块勉强够路费的大洋……说事成之后,自然会有人把剩下的钱和新的身份证明给我……可我……我像个贼一样,拿着那块玉,按她指的路线爬上北去的火车后,就再也没有然后了……没有钱,没有接应,什么都没有……我在完全陌生的地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才知道自己被人当成了擦脚布,用完了就扔……”
利用,欺骗,彻头彻尾的谎言。对方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让林淑媛带走玉佩并消失,从未想过履行任何承诺。
“那个女人,”林晚星压下心头的怒火,将话题引向更具体的细节,“您后来仔细回想,她除了派头和承诺,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或者说了什么话,让您觉得……特别害怕,觉得非听她的不可?”她引导着,试图触及那更深层的威胁。
林淑媛的瞳孔猛地收缩,身体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手臂,仿佛感到寒冷。“她……她临走的时候……拍了拍我的肩膀……”她的声音变得极低,充满了恐惧,“脸上是带着笑的,可眼神却冷得像冰……她说……她说我是个明白人,知道该怎么选对大家都好……还说……上海滩这么大,每天都有不起眼的人悄无声息地没了……尤其是……尤其是像我这样无依无靠还带着个拖油瓶的……让我……千万别犯糊涂,别给自己和孩子招祸……”
轻柔的动作,带笑的面容,却说着如此毛骨悚然的话!这不仅仅是利诱,更是赤裸裸的生命威胁!
林晚星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这种笑里藏刀的威胁,远比直接的恐吓更令人胆寒。它暗示着对方不仅有心机,更有某种肆无忌惮的底气。
“她长得什么样?您再仔细回忆一下,任何细微的特征都好!”林晚星的声音不由得带上了一丝急切,“比如,她用的香水是什么味道?戴没戴首饰?头发梳得有什么特别?”
林淑媛被女儿急切的情绪感染,努力地回溯着那段不堪的记忆,眉头因痛苦而紧紧皱起:“香味……有……一种香味,不像是平常闻到的花露水,有点冲,有点……说不出的怪,闻久了让人头晕……首饰……她耳朵上好像戴着一对小小的、亮晶晶的耳钉……手上……对了!她戴着一副黑色的、带着小网眼的手套,很薄,能看见里面涂着红指甲……头发梳得油光水滑,在脑后盘着,插着一根……一根碧绿碧绿的玉簪子,水头很好……”
黑色的网纱手套、鲜红的蔻丹、碧玉簪子、独特的香水味、精致的耳钉……
这些极具个人特色的细节,如同散落的拼图,瞬间在林晚星的脑海中组合成一个清晰而令人心悸的形象——黄美娟!陆家的二婶!果然是她!
尽管早有预料,但证据如此清晰地指向她时,林晚星还是感到一阵强烈的愤怒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竟然真的是她!用如此阴险毒辣的手段!
“妈,您听我说,”林晚星深吸一口气,按住母亲因恐惧而再次剧烈颤抖的手,语气凝重得近乎严厉,“今天您跟我说的这些话,尤其是关于这个女人外貌特征的每一个字,从此以后,必须彻底烂在肚子里!对任何人都不能再提起!包括您后来认识的所有人!这不是商量,这是必须做到的事!您明白这里的利害关系吗?这关系到您,我,还有小宝的安危!”
林淑媛被女儿前所未有的严肃态度震慑,脸色煞白,拼命地点头,眼泪止不住地流:“明白……我明白……我发誓,我死都不会说出去……晚星,她……她是不是我们惹不起的人?我们是不是……”
“这件事您不用再想了,全部交给我。”林晚星打断她,眼神冷冽而坚定,“您当年受的欺骗和威胁,我会查清楚。她欠下的债,我也会记着。您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守口如瓶,安心照顾小宝,等我的消息。其他的,都交给我。”
她将带来的钱和一些粮票仔细塞进母亲手里,又再三叮嘱了她注意事项,才起身离开。
走出招待所,冬日上午的阳光照在身上,却驱不散林晚星心头的冰冷阴霾。
真相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丑陋。黄美娟的所作所为,绝不仅仅是破坏一桩她看不上的婚约那么简单。她那句关于“悄无声息消失”的话,听起来不像空穴来风,更像是一种暗示——她或许具备这种能力,或者深知某些内情。
父亲的“意外”身亡,与黄美娟有没有关联?她如此急切地想要切断林家与陆家的联系,甚至不惜采用如此极端的手段,究竟在害怕什么?那半块玉佩,除了是婚约信物,是否还隐藏着其他秘密,以至于黄美娟非要将其从陆家弄走不可?
一个个疑问,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让她感到一种迫在眉睫的危机感。
她站在街边,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愤怒解决不了问题,恐惧更是无济于事。她现在需要的是清晰的头脑和周密的计划。
当前的首要任务,依然是弟弟的治疗。这件事必须尽快推进,以免节外生枝。但同时,对往事的调查也必须悄然开始。黄美娟在陆家经营多年,树大根深,绝不能打草惊蛇。
而这一切,都绕不开一个人——陆砚川。她需要他的帮助来安排母亲和小宝,或许,在合适的时机,也需要向他透露部分真相,借助他的力量来查清当年的迷雾。但这无疑是一步险棋,需要极其谨慎地把握分寸。
她抬起头,目光穿过城市的喧嚣,变得坚定而清澈。前路必然布满荆棘,但她已别无选择,只能迎难而上。
回到星辰作坊,林晚星反锁了门,再次拿出那半块玉佩。温润的玉石在掌心散发着微凉的温度,上面的云雷纹路仿佛暗含着某种玄机。她找来纸笔,凭着记忆,仔细地将纹路临摹下来,也许未来有一天,这个图案会成为关键的线索。
随后,她铺开新的稿纸,开始起草两份不同的计划。一份是关于筹集医疗资金、联系医院和专家的详细步骤;另一份,则是一些模糊的关键词和问号,围绕着“黄美娟”、“父亲林瀚文”、“玉佩”、“威胁”等核心问题,勾勒出初步的调查方向。
这个上午,她将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心无旁骛地规划着未来一段艰难而复杂的路程。当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桌面上时,她已经有了一个清晰的行动框架。
第一步,立即开始联系广州乃至上海最好的肾病专家和医院,启动配型和医疗方案咨询。
第二步,加速推进技术转让或合作的谈判,尽快筹集首批资金。
第三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她需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与陆砚川见一面。
她拿起电话,犹豫片刻,最终拨通了一个号码。不是陆砚川的,而是他在广州的一位朋友,也是军区医院的医生。她需要先通过可靠的渠道,了解肾移植最权威的信息,而不是贸然直接去找陆砚川。
电话接通后,林晚星用冷静而清晰的语言说明了自己的咨询需求(以朋友亲戚的名义),并约定了见面时间。
挂断电话,她知道,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斗,已经悄然开始了。而她,必须赢。
(第137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