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极怠工、暗中抵制以及资源截留等行为背后,极易滋生权力寻租、裙带关系和不作为的风气。当勤奋没有回报,钻营反而得益时,家族的道德与精神内核就像一座被侵蚀的大山,逐渐被腐蚀。成员们不再以家族的利益为重,而是为了个人的私利不择手段,让家族陷入一片道德沦丧的混乱之中。
内部的涣散、低效和分裂,极大地削弱了家族应对未来不可预见危机新的外部威胁、市场剧变等的能力。一个团结高效的组织可以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快速凝聚力量抗压;而内部矛盾重重的组织就像一盘散沙,很可能在新的风浪前自行瓦解。当危机来临时,家族将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只能在风雨中飘摇,最终走向灭亡。
议事厅修复后焕然一新,榫卯咬合的梁柱间仿佛流淌着家族重振的渴望。可这份新生的光亮,此刻却沉沉压在列坐的核心成员肩头。长桌两侧泾渭分明,一边是白发苍苍的长老们,袖口绣着繁复的云纹,指尖或捻着佛珠,或轻敲紫檀扶手,面沉似水;另一边则是年轻一辈的骨干,眼神锐利却带着一丝被压抑的焦灼。
空气凝滞得如同浸透了桐油的厚布,每一次呼吸都扯得人胸口发闷。烛火在铜鹤灯台上不安地跳动,将众人紧绷的侧脸投在墙上,影影绰绰,如同无声的对峙。
金凡站在长桌尽头,背后是整面高阔的木雕屏风,百鸟朝凤的图样在烛光里羽翼鲜活,振翅欲飞。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熟悉又疏离的面孔,从长老们沟壑纵横的脸庞,到年轻子弟紧抿的嘴唇。那目光里没有责备,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沉重的了然,仿佛早已看透这华丽厅堂下盘根错节的裂痕。
“各位叔伯、兄弟,” 金凡开口,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凝滞的空气,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激起无声的涟漪。“今日聚在此处,并非为议商号货价,也非为论田亩收成。” 他微微一顿,那短暂的停顿让屏风上凤凰的羽翼也仿佛停滞了一瞬。“我们今日要议的,是‘家’。”
这“家”字一出,长老席上的金伯年,这位素来以持重威严着称的族老,捻着佛珠的手指猛地一顿,发出细微的刮擦声。几个年轻子弟则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
金凡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议事厅中央一根新漆过的粗大梁柱上。烛光恰好照亮了那柱身一道不易察觉的细长裂缝,那是当年家宅动荡时留下的旧伤,虽经修补,痕迹犹在。
他伸出手,指尖并未真正触及木柱,只是遥遥指向那道裂痕,仿佛指向了某种无形的病灶:
“诸位请看,这厅堂梁柱,当年风雨飘摇,裂痕深可见骨。我们耗费心血,寻来良材,延请巧匠,将它修补如初。新漆掩盖了旧痕,可这裂痕,” 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真的消失了吗?”
厅内落针可闻,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细碎的“噼啪”轻响。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那道梁柱上的裂痕,那新漆掩盖下、却依旧存在的暗伤。金凡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每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众人心坎:
“真正的裂痕,不在梁柱,不在宅邸!它就在我们之间!”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向长老席,又掠过年轻一代,“保守者,视变革如洪水猛兽,生怕动摇了祖宗基业;锐进者,视传统为绊脚石,恨不能一朝尽数推倒。彼此猜忌,互不信任,各自为营——这才是悬在我金氏头顶,真正的利刃!它比外敌环伺更凶险,比商路断绝更致命!因为它从根子上,在蛀蚀我们金家立世的根基!”
这番话如同惊雷滚过寂静的厅堂。金伯年捻佛珠的手彻底僵住,他身旁另一位长老放在扶手上的手背青筋微微凸起。而对面的年轻骨干中,有人眼神震动,有人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也有人飞快地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
整个议事厅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凝固了,连烛火的跳跃都显得小心翼翼。那道梁柱上的裂痕,在众人眼中从未如此刻这般刺目,它仿佛活了过来,蜿蜒着,无声地爬过每个人的心头。
金凡的目光缓缓收回,重新落在身前桌案上那杯清茶上,水面无波,却映着跳跃的烛光,也映着整个议事厅凝重的倒影。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仿佛巨大的磨盘,碾过每个人的神经。
“这裂痕,” 他再次开口,声音里添了几分喑哑,却更显沉痛,“并非一日之寒。它起于杯弓蛇影的猜忌,成于闭目塞听的固执,壮大于各执一词的争吵。” 他的目光一一掠过那些或闪躲、或倔强的面庞,“二叔公担心新式织机挤掉老织户的饭碗,忧虑得不无道理;四堂兄急于打通南洋商路,想为家族另辟生路,心思也是好的。可诸位想过没有?猜忌像藤蔓,只会把彼此越缠越紧,直到我们谁也动弹不得!”
他微微抬起头,望向议事厅高高的藻井,那里繁复的彩绘在烛光中显得有些朦胧。“金家这条大船,从来不是靠一个人、一个法子就能掌稳舵的。老法子固好,可江河奔流,礁石暗生,光靠‘旧’字挡不住风浪;新法子再厉,若无根基,也经不起滔天巨浪。我们缺的,”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恳切的穿透力,“不是对错,而是信任!是敢不敢把后辈交给自家兄弟的信任!是愿不愿放下成见,听一听对方道理的信任!”
最后两个字——“信任”——重重落下,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寂静中激起千层回响。烛火猛地一窜,光影剧烈摇晃。
长老席上,金伯年捻着佛珠的手指微微颤抖,那串光滑的紫檀木珠子第一次在他指间发出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磕碰声。他身旁那位须发皆白的三叔公,浑浊的眼珠动了动,缓缓抬起布满老年斑的手,似乎想摸一摸自己花白的胡须,动作却迟缓得如同凝固。
年轻一辈中,那位负责南洋商路的四堂兄金锐,紧握的拳头不知何时已松开,指节因用力而泛起的白色褪去,只留下几道浅浅的压痕,他怔怔地望着金凡,眼神复杂难辨。另一个年轻骨干下意识地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