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门前的迎驾仪式草草结束后,众人簇拥着秦啸,如同众星捧月般,移步至装饰一新的正厅。相较于府门外的肃杀与短暂,正厅内的氛围则更显微妙,暗流涌动。
厅内早已布置得富丽堂皇,鎏金熏炉内燃着上等的龙涎香,烟气袅娜,试图驱散戎装带来的风尘与血腥气,却更添几分富贵人家的奢靡与压抑。紫檀木嵌大理石的家具有序摆放,官窑瓷器中插着时令鲜花,处处彰显着侯府的底蕴与迎接主人的隆重。
程夫人自然居上首主位,秦啸作为归家的主角,坐在她右下首最近的位置。柳姨娘则抱着庶子秦安,几乎是紧挨着秦啸下首的位置坐下,动作自然流畅,仿佛本就该如此。其余有头脸的姨娘、庶出子女、管事嬷嬷等,则按身份依次落座。
陆云晚的位置,被安排在了靠近厅门、最末的一张小几旁。这张小几甚至有些陈旧,与周围光鲜的家具格格不入,位置也偏远,几乎要隐没在廊柱的阴影里。她安静入座,姿态恭顺,眼帘微垂,将自己尽可能缩成一个不起眼的背景。
“啸儿,一路辛苦,快喝口热茶,润润嗓子。”程夫人满脸慈爱地看着儿子,亲自将一盏沏好的雨前龙井推到他面前,语气中充满了关切,“边关苦寒,战事凶险,瞧你都清减了不少,定是吃了不少苦头。”
秦啸端起茶盏,并未立刻饮用,只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动作间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依旧简洁有力:“有劳母亲挂心。边关将士皆如此,儿臣不敢言苦。此番大捷,赖陛下洪福,将士用命,幸不辱命。”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既表达了谦虚,又点明了功勋所属,语气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那份属于战场杀伐的冷硬气息,即便在这温暖奢华的正厅内,也未曾消减分毫。
“侯爷说的是!”柳姨娘立刻抓住机会,娇声接口,脸上堆满了崇拜与疼惜交织的表情,“可妾身听着,心里还是揪得慌!一想到侯爷在那样危险的地方,刀剑无眼的,妾身就夜不能寐!如今见侯爷平安归来,妾身这心里的大石头才算落了地!”她说着,还拿起帕子按了按眼角,仿佛真有泪意。
她一边说,一边悄悄用手肘碰了碰身边懵懂的庶子秦安。秦安约莫四五岁年纪,被母亲打扮得像个福娃娃,此刻有些怯生生地看着眼前这位气势冷峻、印象模糊的父亲。
柳姨娘低声催促:“安哥儿,快,叫父亲啊!你不是日日念叨着想父亲吗?”
秦安被母亲一推,小嘴瘪了瘪,似乎有些害怕,但在柳姨娘鼓励(或者说威胁)的目光下,还是细声细气地唤了一声:“……父亲。”
秦啸的目光这才落到庶子身上,那冰冷的眼神似乎缓和了极其细微的一丝,但也仅止于此。他“嗯”了一声,算是应答,并未有更多亲近的表示,甚至没有伸手去抱一抱孩子。柳姨娘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又扬起笑脸,自顾自地打着圆场:“侯爷瞧,安哥儿长得像您吧?这孩子懂事着呢,前几日还跟着先生学认字,说将来要像父亲一样做大将军呢!”
她刻意营造着“一家亲”的温馨氛围,仿佛陆云晚这个正妻根本不存在。
程夫人将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对柳氏的小心思门清,但也乐见其成。她呷了口茶,状似无意地将话题引向了更敏感的方向:“啸儿平安归来,便是最大的喜事。说起来,你离京这些时日,府中诸事倒也平稳,只是母亲心中始终悬着一块石头。如今你回来了,有些事,也该定一定了。”
她顿了顿,目光似有似无地扫过厅末那个安静的身影,语气带着几分意味深长:“前些时候,你音讯全无,母亲心中焦虑,幸得高人指点,道是娶一八字相合的女子冲喜,或可化解厄运,保佑我儿平安。母亲便做主,为你迎娶了陆氏女入门。说来也奇,自她进门后,边关便频频传来捷报,可见这冲喜之事,未必无因。如今你凯旋,陆氏也算……有功之人。”
这番话,说得极为巧妙。既点明了陆云晚“冲喜”的身份和“功劳”,将她与秦啸的平安归来强行绑定,又将安排婚事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高人指点),同时暗示陆云晚的存在是“有功”的,试探着秦啸的态度。
一时间,厅内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投向了角落里的陆云晚。有幸灾乐祸的,有好奇探究的,更多的是冷漠的审视。
柳姨娘更是屏住了呼吸,紧紧盯着秦啸,生怕他因为“冲喜有功”这四个字而对陆云晚另眼相看。
陆云晚依旧垂眸静坐,仿佛程夫人谈论的不是自己。她甚至能感觉到那道来自主位的、冰冷而极具压迫感的目光,再次如同探照灯般扫过自己,但依旧没有停留。那目光中,没有感激,没有好奇,甚至连厌恶都懒得施舍,只有一种彻头彻尾的漠视,仿佛她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甚至有些碍眼的物品。
在片刻的寂静后,秦啸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有丝毫波澜,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淡:“儿臣在外,让母亲担忧了。府中诸事,母亲打理辛苦。至于其他……”他略一停顿,语气依旧平淡无波,“有劳母亲费心安排便是。”
“有劳母亲费心安排便是。”
轻飘飘的一句话,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将程夫人刻意营造的“有功”论调,以及柳姨娘的担忧,都化解于无形。他没有承认陆云晚的“功劳”,也没有否定,只是将这一切归为母亲的“安排”和“费心”,用一种近乎敷衍的、公事公办的态度,将陆云晚彻底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
他甚至没有朝陆云晚的方向再看一眼,仿佛刚才程夫人提及的,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不需要他关注的名字。
程夫人闻言,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复杂,但面上依旧维持着慈和:“你明白母亲的苦心就好。”她知道,儿子这是不想在众人面前讨论此事,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这态度,虽未达到她最理想的“厌弃”,但至少是“漠视”,这便足够了。
柳姨娘则暗暗松了口气,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了弯。侯爷的态度再明显不过了!这陆氏,果然是个彻头彻尾的摆设!
接下来的时间,秦啸简单地向程夫人禀报了一些边关战事的概况和朝廷的封赏安排,语气始终简洁疏离,透着军人的冷硬。柳姨娘则不时插话,或奉承秦啸的英武,或夸赞庶子的聪慧,极力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和“一家之主”女眷的派头。
而陆云晚,始终安静地坐在最末位,如同隐形人一般。她面前的茶盏早已冰凉,她也未曾动过一口。她微微垂着头,目光落在自己放在膝上、交叠的双手上,指尖纤细,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厅内的喧嚣、奉承、试探,仿佛都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与她无关。
她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摆设,一尊被摆错了位置、却又无人愿意去纠正的摆设。空气中弥漫的龙涎香气浓郁得有些呛人,混合着各种脂粉和食物的味道,让她觉得有些闷。但她依旧维持着最标准的坐姿,呼吸轻缓,仿佛连呼吸声都刻意收敛了。
没有人再关注她,仿佛她真的不存在。
然而,在这极致的静默与忽视中,陆云晚的心却异常清明。秦啸的冷漠,在她预料之中,甚至比她预想的更为彻底。这固然让她处境艰难,但也从另一方面说明,这位侯爷并非容易被内宅手段所左右之人。他的世界在沙场,在朝堂,对于后宅这些争风吃醋、算计倾轧,他或许洞若观火,却懒得理会,或者说,不屑一顾。
这,或许是她可以利用的一点。
不知过了多久,正厅的叙话终于接近尾声。秦啸显然无意久留,以军务劳累需要休息为由,起身告退。程夫人和柳姨娘自然又是一番关切叮嘱。
众人纷纷起身,陆云晚也随着众人站起,依旧垂眸敛目,姿态恭顺地立于原地,等待着上位者先行离开。
秦啸在程夫人和柳姨娘的簇拥下,迈步向厅外走去。经过陆云晚身边时,他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衣袂带起的风,都透着冰冷的漠然。
自始至终,形同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