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姨娘被雷霆处置的余波,如同冬日里最后一场凛冽的寒风,席卷过永宁侯府的每一个角落。府中上下,从有头脸的管事到最底层的粗使仆役,无不噤若寒蝉,行事愈发谨小慎微。芳菲院被彻底封存,柳姨娘的残余势力被连根拔起,或逐或卖,府内风气为之一肃。然而,这场风暴的中心之一——颐福堂,却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沉寂与压抑之中。
程夫人自那夜在正厅亲历审讯、听闻柳姨娘种种恶行,尤其是得知庶孙安哥儿当年险遭毒手后,身心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创。她本就年事已高,前番朝堂风波已让她心力交瘁,如今这来自枕边人(虽为妾室,却也朝夕相对多年)的致命背叛和惊悚真相,更是彻底击垮了她的精神支柱。当夜被抬回内室后,她便一病不起,高烧不退,时而昏睡,时而惊醒,口中呓语不断,反复念叨着“毒妇”、“安哥儿”、“我的错”等词句,病情来势汹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
陆云晚当仁不让地担起了侍疾的重任。她深知,此刻程夫人的病,七分在身,三分在心。她亲自守在颐福堂内室,衣不解带。府医开的方子,她仔细斟酌,亲自查验药材,命绝对可靠的丫鬟在小厨房煎煮,每一步都亲自过目。喂药时,她极有耐心,一小勺一小勺地哄着意识昏沉的程夫人咽下。程夫人梦中惊悸,她会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声安抚;程夫人汗出不止,她会用温水软巾细细擦拭,更换干爽的寝衣。
除了汤药,陆云晚更施展了“食疗”与“香疗”的本事。她根据程夫人气虚血弱、心悸失眠的症状,开了温和的食疗方子,用空间出产的、品质极佳的粳米、红枣、桂圆、莲子等,熬煮成软糯易消化的粥品或汤羹,一点点喂给程夫人。她还调配了安神定惊的香囊,置于程夫人枕边,那清雅宁神的香气,似乎真的让程夫人的惊梦减少了些。
一连数日,陆云晚几乎未曾合眼,眼圈泛着淡淡的青黑,但神情始终沉静温和,不见丝毫焦躁与不耐。她的悉心照料,颐福堂上下都看在眼里。连程夫人身边最挑剔的心腹嬷嬷,也不得不暗自感叹,这位少夫人,确是真心实意,且手段高明。
秦啸每日都会来颐福堂探视。他看到母亲憔悴的病容,眉头紧锁,但看到陆云晚有条不紊、细致入微的照料,紧绷的神色会稍稍缓和。他并不多言,只是静静站一会儿,询问几句病情,偶尔会与陆云晚交换一个眼神,那眼神中包含了询问、托付,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心中清楚,母亲这场病,既是身病,更是心病,而陆云晚的照料,无疑是此刻最好的良药。
在陆云晚的精心调理下,五六日后,程夫人的高热终于退了,人也渐渐清醒过来。但病去如抽丝,她的身体极度虚弱,精神更是大不如前。她常常靠在引枕上,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空洞,良久不语,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往日的精明强干、作为侯府老夫人的那份威仪,似乎都随着这场病消散了大半。她变得异常沉默,对府中事务不闻不问,甚至连每日的用度账册都懒得再看一眼。
这一日,秦啸处理完公务,再次来到颐福堂。程夫人刚喝完药,正由陆云晚伺候着漱口。见到儿子,她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却掩不住眼底的疲惫与灰败。
“母亲今日气色好些了。”秦啸在榻边坐下,语气温和。
程夫人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微弱:“劳你们挂心了。老了,不中用了,经不得一点风波。”她说着,目光掠过侍立一旁的陆云晚,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愧疚,更有一丝难以掩饰的……落寞。“这些日子,多亏了云晚这孩子,细心周到,比我身边这些老人都强。”
陆云晚垂眸:“母亲言重了,这是儿媳应尽的本分。”
秦啸看着母亲衰弱的模样,又看了看沉稳娴静的陆云晚,心中已然有了决断。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母亲,此次您病势沉重,儿子忧心如焚。太医也说了,您此番损耗甚大,需长期静养,最忌劳心伤神。这府中琐事繁杂,人事纷扰,若再让您操心,恐于康复不利。”
程夫人闻言,眼神黯淡了一下,她何尝不知儿子话中深意?经历了柳姨娘之事,她对这深宅内斗已是心有余悸,也深感自己精力不济,难以再掌控全局。她沉默着,没有接话。
秦啸继续道:“京郊西山的那处温泉别院,环境清幽,气候温润,最是适合静养。儿子想着,不如母亲移驾别院,安心休养一段时日。府中一应事务……”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陆云晚,“便交由云晚打理。她行事稳妥,心思缜密,经过此番历练,足以担当。母亲也可放心。”
这番话,虽是商量的语气,但其中的决断已十分明显。他不是在询问,而是在告知一个对母亲健康、对侯府稳定最有利的安排。
程夫人身体微微一颤,闭上了眼睛。交权……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是在这样一种情形下。若在以往,她或许会心有不甘,会挣扎一番。但此刻,她只觉得身心俱疲,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席卷了她。柳姨娘的背叛,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支撑多年的心气。她睁开眼,看向陆云晚,这个她曾经轻视、忌惮的儿媳,如今却成了她病中唯一的依靠。回想起她入府以来的种种,尤其是近日的悉心照料和此前化解危机的沉稳,程夫人心中最后一点不甘也消散了。
也罢……这侯府,终究是年轻人的天下了。自己操劳半生,也该图个清静了。
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声音带着释然与疲惫:“啸儿……你说得是。母亲……确实是老了,不中用了。这府里的事,千头万绪,我是再也管不动了。”她转向陆云晚,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与托付,“云晚啊,这个家……以后就辛苦你了。你是个好孩子,行事有分寸,侯爷信重你,我……也放心。”
这一句“放心”,重逾千斤。意味着程夫人正式、自愿地交出了执掌多年的中馈大权。
陆云晚心中波澜起伏,但面上依旧沉静。她屈膝跪下,语声诚恳:“母亲厚爱,儿媳惶恐。儿媳年轻识浅,恐难当此重任。但既然母亲与侯爷信重,儿媳定当竭尽全力,恪尽职守,打理好府中事务,绝不让母亲与侯爷失望。还请母亲安心静养,早日康复。”
她没有推辞,也没有得意,态度谦卑而坚定,恰到好处。
秦啸见母亲如此通情达理,心中也松了口气,温言道:“母亲能如此想,儿子就放心了。别院那边,儿子会即刻派人去打点妥当,一应用度,皆按最高规格配置,绝不让母亲受半点委屈。待天气暖和一些,儿子便亲自送母亲过去。”
程夫人点了点头,疲惫地靠回引枕上,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只是眼角隐隐有泪光闪烁。是失落,是不舍,但更多的,或许是一种解脱。
从颐福堂出来,秦啸与陆云晚并肩走在回廊下。寒风依旧,但气氛却与往日不同。
“母亲这边,还需你多费心照料,直至移驾别院。”秦啸开口道。
“侯爷放心,儿媳明白。”陆云晚轻声应道。
秦啸停下脚步,看向她。月光下,她侧脸线条柔和,目光清澈而坚定。“府中之事,你放手去做。若有难处,或有人不服,可直接告知于我。”这是他给予的最明确的支持。
“是,谢侯爷。”陆云晚微微颔首。
两人没有再说话,但一种无形的默契与信任,已在悄然间牢固建立。程夫人的病,如同一道分水岭,标志着永宁侯府内宅权力格局的彻底改变。旧的时代悄然落幕,新的时代,在陆云晚沉稳的步伐中,正式开启。顺势而为,波澜不惊,权力交接,竟是在一片病榻前的宁静中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