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在温馨家常的氛围中结束。
郑家权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对黄政道:“政儿,跟我到书房来一下。” 语气虽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黄政心知这是正式履职前的关键谈话,立刻应声起身,跟随郑家权走进了二楼的书房。
与许多高级领导的书房一样,这里除了满架书籍,还设有一套精致的茶具。
郑家权在主位坐下,示意黄政泡茶。
黄政熟练地烫壶、温杯、置茶、高冲、低泡,动作流畅自然,将一杯色泽清亮的茶汤恭敬地放到郑家权面前,然后才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端正坐下,姿态恭敬却不显拘谨。
郑家权端起茶杯,轻呷一口,目光落在黄政身上,开口道:“政儿,今晚是私下谈话,关起门来,你可以放松些,不用太拘束。
你以前在县里也给领导做过秘书,基本的规矩和流程应该清楚,子田同志今天下午想必也跟你强调了注意事项,那些重复的东西我就不多啰嗦了。”
他放下茶杯,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我要跟你讲的,是超越具体事务的东西。
第一,要守得住本心。 这个位置离权力太近,看到的、听到的,可能是鲜花着锦,也可能是万丈深渊。
无论面对何种情况,都要记得自己为什么出发,牢记自己是人民的公仆,不能被权力迷惑,更不能忘了在石泉门乡和老百姓一起啃干粮、跑项目的初心。”
“第二,要经得起诱惑。
今后,围着你转、想通过你接近我的人会越来越多,糖衣炮弹、人情攻势会层出不穷。
经济上要清清白白,生活上要干干净净,思想上要时刻警醒。
任何超出正常范畴的好处,哪怕是一张购物卡、一顿天价饭局,都必须坚决拒之门外。这是红线,也是护身符。”
“第三,要明辨是非。
省里的情况比下面复杂得多。我现在跟你交个底,省委目前大致分三派。
省委书记丁正业同志是一派,根基深厚;省委副书记、党校校长丘志展同志是另一派,影响力也不小。
而我,因为是新来的,暂时保持中立,说来惭愧,目前还没有找到真正稳固的盟友。”
他坦诚布公,让黄政心中一震。“你平时与各位常委的秘书、以及省直机关、各地市的头头脑脑打交道时,要多听、多看、少说,用心观察,分析他们话语背后的意图,时刻保持政治警惕性和敏锐性。信息很重要,但判断力更重要。”
以上这些,算是我的私话,是长辈对晚辈的叮嘱。”】
郑家权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正式而严肃,“下面,我以东平省省长的身份,正式问你一个问题:你认为,省长和秘书,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实则极考究功力。若按常理,回答“上下级关系”、“领导与被领导关系”固然稳妥,却显平庸。
若回答过于亲密,如“家人关系”,则又失了分寸。
黄政略一沉吟,脑海中迅速闪过自己初入仕途的懵懂。
担任县长秘书时的短暂风光与随之而来的跌落谷底!
在石泉门乡的重新崛起,以及在党校系统学习后的沉淀。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回答道:
【“省长,我认为,省长与秘书,应是‘唇齿关系’,荣辱与共,休戚相关。
唇亡则齿寒。
秘书工作的好坏,直接影响到省长的决策效率和施政效果;而省长的权威与声誉,也直接关系到秘书的立足与发展。
秘书是省长的延伸,必须与省长的思路同频共振,成为省长最信赖的助手和最坚固的屏障。
同时,秘书也应成为省长了解真实情况的重要渠道,敢于在适当的时候,提供基于事实的不同角度的信息,帮助省长兼听则明。”】
这个回答,既点明了关系的紧密性(唇齿),又强调了秘书的辅助性和从属性(齿依附于唇),更隐含了秘书应具备的担当和作为(提供真实信息),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郑家权眼中闪过一丝极为满意的神色,虽然瞬间即逝,但黄政捕捉到了。
他微微颔首:“嗯,理解得很到位,看来在党校没有白学,在基层也没有白干。”
接下来的近两个小时,主要是郑家权在讲,黄政在凝神倾听。
郑家权系统地介绍了东平省当前经济发展的重点、难点,社会民生领域存在的突出问题,以及他个人初步的一些施政构想。
他不仅讲宏观形势,也穿插一些具体案例和人事背景,帮助黄政快速建立起对全省情况的立体认知。
这既是一次工作交底,也是一次高强度的“速成培训”。
走出书房时,已是夜色深沉。在杜芬的强烈要求下,黄政当晚留宿在郑家别墅的客房。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黄政便悄然起床,仔细整理好床铺,没有惊动还在休息的郑家权夫妇,只给郑思思留了个便条,便打车返回了党校宿舍。
宿舍里,郑平、李依辉、蒙强三位老大哥已经在前一天各自奔赴新的岗位,房间空荡荡的,只剩下他们喝酒谈天、挑灯夜读的回忆。
黄政站在门口,环顾这间承载了三个月同窗情谊的陋室,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慨。
他深吸一口气,提起早已收拾好的简单行李,轻轻带上了门,也告别了这段纯粹的学习生涯。
打车来到省政府行政管理处为他安排的干部周转房。
房间是一室一厅一卫的格局,虽然不大,但家具家电齐全,干净整洁。
黄政快速地将行李归置好,又手脚麻利地进行了一遍彻底的清扫。
随后冲了个热水澡,换上一套熨烫平整的深色西装,系好领带,对着镜子仔细整理了一下仪容,确保自己精神饱满,状态最佳,这才出门赶往省政府大院。
当他走进省政府大院时,还不到七点四十,但院内已有三三两两的工作人员步履匆匆地走向各自的办公楼。
黄政谁也不认识,只能凭着记忆走向主楼。
他注意到,省长办公室和秘书一处所在的四楼格外安静,与其他楼层的熙攘形成对比。
他用钥匙打开郑家权办公室的外间门,开始了作为秘书的第一项日常工作。
他先打开窗户通风,然后熟练地烧上开水,用干净的湿毛巾仔细擦拭郑家权宽大办公桌的每一个角落,包括电话、笔筒、文件架。
接着拖地,确保一尘不染。然后将郑家权惯用的紫砂杯清洗干净,放入他喜欢的茶叶,待水开后冲泡好,盖上杯盖保温。
最后,将当天可能需要批阅的紧急文件、行程安排表等,按照轻重缓急整齐地摆放在办公桌的固定位置。
做完这一切,他才回到外间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
由于尚未正式接手文件流转等具体业务,他拿出伍子田秘书长给他的那本厚厚的内部通讯录花名册,开始默记。
里面收录了省委、省政府所有领导,省直机关主要负责人,以及各地市党政主要领导的办公室座机、秘书电话甚至部分家庭电话。
他一边强迫自己记忆那些复杂的号码,一边脑海中不禁回想起昨晚郑家权关于省委格局的私下谈话。
郑省长目前中立,看似超然,实则被动。
省委书记丁正业和副书记丘志展两派都在争取他,但从另一角度看,这也意味着郑省长在常委会上缺乏坚定支持者,若长期如此,他推动的重大决策很可能受阻,政令不出省政府大院。
时间一长,上面必然会质疑他的掌控力和工作能力。如何破局?于公于私,都必须尽快打破这种僵局。
现在的关键,是找到一个合适的切入点,既能展现能力,又能稳妥地打开局面……
黄政意识到,自己这个秘书,不仅要处理事务性工作,更要在复杂的政治生态中,为领导当好“耳目”和“参谋”,这考验的将是远超常规秘书工作的智慧和胆识。
正当他沉浸思考时,走廊上传来了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
黄政立刻收敛心神,站起身,面向门口。
郑家权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衣着笔挺,神色平静。
黄政微微躬身,语气恭敬而清晰:“省长早!”此刻,他心中已将“大姑父”这个私人身份完全抛开,只剩下“省长”与“秘书”的公职关系。
郑家权目光扫过办公室,看到窗明几净,地面光洁,自己惯用的茶杯正袅袅冒着热气,文件摆放井然有序,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小黄秘书早。”随即步履从容地走进了里间办公室。
黄政轻轻舒了一口气,知道这第一天的“无声考核”,自己算是及格了。
他坐回座位,摊开工作日志,知道真正充满挑战的省长秘书生涯,此刻才算是正式拉开了序幕。
窗外,省府大院的阳光正好,而他深知,这平静表面之下,正涌动着不为人知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