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零年的除夕夜,黑龙江漠河一带,大雪封山已有三月。猎户李富贵裹紧了他的老羊皮袄,踩着齐膝的积雪,咯吱咯吱地向村外走去。
村中灯火稀疏,偶有爆竹声响,也很快被无边的雪野吞没。李富贵是去寻他那不争气的儿子——小李已经三日未归,有人说见他往老林子去了,带着猎枪和一瓶烧刀子。
“这混小子,准是又去找那狐狸精了。”李富贵嘴里嘟囔着,呼出的白气瞬间凝成冰霜,挂在他花白的胡茬上。
漠河这地方,腊月里天黑得早,才下午四时光景,已经暗如深夜。李富贵打着手电筒,光柱在雪幕中只能照出几步远。风卷着雪沫子,抽打在脸上,针扎似的疼。
三十年前,也是这样的雪夜,村里冻死了两个人。李富贵还记得他们的模样:张老三和王老五,一对光棍汉,平时以采药为生。那年年关,他们进山挖参,再也没回来。开春后雪化了,才被人发现,两人赤条条抱在一起,冻成了冰坨子。
老人们私下里说,那是遇上“冻死鬼找替身”了。漠河一带自古就有传说,大雪封山之时,常有冻死鬼幻化人形,赤身裸体在雪地中行走,若是撞见活人,便会引诱其脱衣相随,最终冻毙野外。
李富贵向来不信这些。他打了四十年猎,什么邪乎事没见过?最后不过都是自己吓自己。
行至黑瞎子沟附近,手电筒的光忽然暗了下去。李富贵拍了拍筒身,光又亮起来,却在雪幕中照出两个赤条条的人影,就在前方不远处的白桦林间。
李富贵顿时汗毛倒竖,揉了揉眼睛。那两人竟在雪地中支起了“黄瓜架”——这是东北民间的一种把式,两人手臂相搭,如瓜架般支起,身子绕着圈跺脚移动。更让李富贵惊骇的是,那两张转过来的脸,分明是三十年前冻死的张老三和王老五!
李富贵顿时腿软,险些跪在雪地里。他赶忙躲到一棵老松树后,心脏咚咚直跳,几乎要撞出胸膛。
那二人浑然不觉,仍在雪地中支着架子转圈,浑身热气腾腾,仿佛不是在零下四十度的严寒中裸身,而是在暖炕上舒坦地烤火。他们的面容与三十年前别无二致,甚至连张老三额角那道被熊瞎子抓过的疤痕都清晰可见。
李富贵屏住呼吸,眼看着两个裸身人结束了“支黄瓜架”,转身向深山走去。脚印留在雪地上,却浅得很,不像是有体重的人踩出来的。
鬼使神差地,李富贵跟了上去。他倒要看看,这到底是哪路妖魔作祟。
风雪越发大了,李富贵跟踪着那两个赤身人影,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约莫走了一炷香的工夫,竟来到了村里的祖坟地。
这处坟园位于山阳坡,葬着村里几十代先人。李富贵的祖父母、父母也都安息于此。平日里,村里人若非祭扫,绝少来此,尤其是年关时节,更忌讳到坟地走动,怕引来不祥。
那两人走进坟园,竟开始挨个墓碑扫雪。李富贵躲在一座高大的墓碑后,眼睁睁看着他们将自己家祖坟上的积雪扫得干干净净,又从不知何处拿出供品,整整齐齐摆在墓前。
待那二人转向别处扫雪,李富贵悄悄凑到自家祖坟前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那供品不是别物,正是他家前几日失窃的年货:三个白面馍馍、一只熏兔、还有他珍藏多年舍不得喝的老白干!
“好你个偷年货的贼!”李富贵一时忘了恐惧,怒火中烧,从怀中掏出他那台老旧的海鸥相机——这是当年他用一张黑熊皮从城里知青那儿换来的宝贝,平时舍不得用,今日原想拍几张雪景留念。
李富贵对准那两个仍在扫雪的人影,按下快门。
闪光灯划破黑暗,那二人猛地回头,四只眼睛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绿光。李富贵吓得相机差点脱手,连滚带爬地躲回墓碑后面。
等他战战兢兢地查看相机显示屏时,屏幕上没有扫墓的人影,只有四个血淋淋的大字:“还我肉身”!
李富贵“嗷”一嗓子,把相机扔出老远,头也不回地奔下山去。一路不知摔了多少跤,羊皮袄里灌满了雪,也顾不得冷,只知道拼命往村里跑。
回到家中,李富贵一头扎在炕上,蒙着被子抖了整整一夜。次日清晨,村中的爆竹声将他惊醒,恍惚间以为昨夜只是一场噩梦。
正当他准备起身煮饺子时,村里突然锣声大作,有人慌慌张张地喊叫着:“祖坟塌了!祖坟塌了!”
李富贵心里咯噔一下,披上衣服就往外跑。
村中老少已经聚集在坟园。只见李家祖坟赫然塌陷出一个大坑,村民们围在坑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李富贵挤进人群,向坑中望去,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坑底赫然躺着两具白骨,身上穿着早已褪色腐烂的清代服饰,看那样式,至少是百年前的死人。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两具白骨的手臂骨骼,居然还保持着“支黄瓜架”的姿势,双双搭在一起,仿佛冻僵在某个永恒的瞬间。
“这是谁家的祖宗啊?”人群中有人问道。
几位老人上前辨认,从坑中找出一块残缺的墓碑,上面依稀可辨“光绪三年立”的字样,以及“张氏”“王氏”的姓氏。
村里最年长的赵老爷子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说:“听我爷爷讲,光绪年间,村里有一对采药人,姓张和姓王,大年三十进山后再没回来。开春后找人去寻,只找到一些破碎的衣物和采药工具,尸骨无存。家里人只好给他们立了衣冠冢。”
李富贵闻言,如遭雷击。他忽然想起三十年前冻死的张老三和王老五,正是这对光绪年间失踪的采药人的后代!难道这冻死鬼找替身的传说,竟是真的?一代又一代,同样的命运在不同的时空里重复上演?
“你们看这是什么?”一个年轻人从坑中捡起一件物事——正是李富贵昨夜丢弃的海鸥相机。
相机传到李富贵手中,他颤抖着打开一看,显示屏上已经没有了血字,只有一张模糊的照片:两个赤身人影在雪地中支着黄瓜架,背后是密密麻麻的墓碑。
李富贵顿时明白了一切。那二人并非要害人,只是想要回自己的尸骨,得以安息。因为他们自己的肉身无处安放,魂魄不得超生,才会一代又一代地引诱后人走上同样的绝路。
“得给他们重新安葬。”李富贵突然说道,“按老规矩,给他们做个法事,超度亡灵。”
村民们面面相觑。那年月破四旧,搞封建迷信是要挨批斗的。但看着坑中那两具保持怪异姿势的白骨,没人敢反对。
几个胆大的后生跳下坑中,准备将白骨拾起。说来也怪,当他们的手碰到白骨时,那支着黄瓜架的臂骨竟然轻轻散开,恢复了平常的姿态。
李富贵回家取来了那瓶被偷走的老白干,洒在坑中,喃喃道:“喝了吧,暖和暖和身子,上路吧。”
风中忽然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像是解脱,又像是感谢。
众人将两具白骨重新安葬,立了一块简单的木牌,上面只写了“先人”二字,不敢多写什么。
说也奇怪,从那以后,漠河一带再没发生过冻死鬼找替身的事。李富贵的儿子小李也在当天安然回村,说他原本进山是想打只狐狸给父亲做新年礼物,却在黑瞎子沟迷了路,转了一夜才走出来。
很多年后,李富贵才把相机里的照片洗出来。黑白照片上,两个赤身男子在雪地中支着黄瓜架,脸上竟是笑容。照片背面不知何时多了一行小字:
“肉身已还,恩怨两清。”
李富贵把照片供在祖宗牌位旁,每年清明烧纸时,也不忘给那两位“先人”烧一份。
漠河的雪依然年年下,但李富贵再也不怕雪夜独行了。因为他知道,有些魂灵并非恶意,只是在这人世间,还有未了的牵挂和冤屈。
雪夜里,每个人都只是想要一个归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