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的冬天,松花江裹挟着灰白色的冰凌,沉默地向东流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比严寒更刺骨的东西——一种悬而未决的恐慌。战争的硝烟虽未直接席卷这座江边小城,但“南下”与“北上”的传闻,像瘟疫一样在茶馆、街巷间悄然扩散。旧有的秩序正在无声地崩解,新的秩序尚未降临,整个城市仿佛一个被推上手术台却不知麻醉与否的病人,在冰冷的寂静中等待着未知的切割。
我就是在这种背景下,注意到了江边的异状。
起初,只是些零星的传闻。早起的渔夫会在江边的礁石旁,发现摆放整齐的糕点,并非粗劣的窝头,而是精致的糯米团、雪白的馒头,甚至有时会有几块难得的芙蓉糕。旁边往往伴着一小壶酒,酒香清冽,绝非劣品。它们新鲜得如同刚刚离手,露水尚未完全浸透包裹的油纸。奇怪的是,这些祭品无人认领,也无人敢于触碰。一种无形的禁忌笼罩着它们,连最顽劣的孩童和最贪婪的乞丐,都会下意识地绕行。它们就那么静静地待在那里,仿佛献给江流本身,或是……江流深处的某种东西。
我本是关内来的教书先生,因战乱滞留于此,骨子里浸染着理性与怀疑。起初,我将此归咎于本地人某种我不了解的民俗,或是某些仓促南逃的家庭,来不及举行正式告别仪式而留下的、象征性的悼念。然而,随着时间推移,这类祭品出现得愈发频繁,地点也不再局限于礁石,而是沿着江岸,断断续续,延伸数里。它们像一串诡异的省略号,标注在冰冷的大地上,指向某种无法言说的终结。
真正的恐惧,始于那个无月的夜晚。
我被心中莫名的烦躁驱策,鬼使神差地走向江边。北风如刀,刮过枯黄的芦苇丛,发出呜咽般的声音,与江冰碎裂的“咔嚓”声交织在一起。夜色浓稠如墨,只有江面反射着微弱的、来自城市边缘的稀薄光晕,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铅灰色的反光。就在这时,我看见了“它们”。
不是一个人,而是许多……模糊的身影。
他们稀疏地散落在漫长的江岸线上,背对着我,面向着那亘古流淌的黑暗江水。每一个身影都凝固得像尊石像,裹在厚重的、看不清颜色的棉袍里。没有哭声,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晃动。只有偶尔,当风吹起他们脚下燃烧的纸钱,那骤然明亮的、跳跃的火光,才会短暂地勾勒出他们佝偻的轮廓,以及那无声无息坠落的、晶莹的——后来我才意识到那是泪水——在火光中一闪而逝。
空气中弥漫着焚烧纸帛特有的、混合着灰烬的焦糊味,还有一种……更难以形容的、仿佛来自水底淤泥的、淡淡的腥甜气息。我的理智在尖叫,告诉我这不过是一群背井离乡者或滞留者在私下祭奠,祭奠他们未能带走的亲人亡魂,或是那个行将就木的时代。但我的每一个感官,我每一根紧绷的神经,都在向我传递一个截然不同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信息:这些“人”身上,缺乏生命应有的“热度”。他们的悲伤是如此深沉,如此绝对,以至于超越了人类情感的范畴,更像是一种……自然现象,如同江上的雾,或是夜间的寒霜。
我屏住呼吸,试图靠近离我最近的一个身影。那是一个异常瘦削的背影,仿佛只剩下骨架支撑着衣物。我甚至能看清他被风吹乱的、花白的发丝。我鼓起毕生的勇气,用干涩的喉咙发出微弱的询问:“老丈……您在祭奠谁?”
没有回应。
他,或者说“它”,甚至连一丝最微小的颤动都没有。仿佛我的声音,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未能激起任何涟漪。只有他面前那堆小小的纸火,兀自燃烧,跳跃的火光映在他脚下冻结的土地上,那土地的颜色……呈现出一种不祥的、近乎于黑的深褐,仿佛被某种粘稠的液体反复浸润过。
恐惧如同冰冷的江水,瞬间淹没了我的脚踝,继而漫过腰际,直逼心脏。我踉跄着后退,逃离了那片被无形哀伤所统治的江岸。那一夜,我高烧不退,在梦魇中,我反复看到那些沉默的背影,看到他们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但他们的脸,却是一片空白,只有江水在其上流动。
自那以后,我病了数日。康复后,我试图从本地一位年迈的、以捕鱼为生的邻居口中探听虚实。当我吞吞吐吐地提及江边的异象时,他原本浑浊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某种古老的、近乎本能的恐惧。
“莫问,先生,莫问……”他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什么听见,“那不是给‘人’的祭品。”
他告诉我,松花江自古便有灵,或者说,有“东西”。在动荡的年代,当人间的悲苦与离乱达到顶点,当太多的亡魂无所归依,或是……当某些不属于现世的力量被惊醒时,江边就会出现这种“无声的祭奠”。祭奠者可能是人,也可能不是。他们祭奠的,或许是被遗弃的亲人,或许是沉入江底的故园,也或许……是某个沉睡在江底淤泥深处的、庞大而古老的“存在”的梦境终结。
“它们在祭奠一个‘时代’的死亡,”老渔民的声音颤抖着,“但一个时代的死亡,往往会惊醒一些……更古老的东西。那些糕点酒水,是安抚,是告别,也可能是……最后的供奉。”
他的话语,如同最后的判决,将我残存的理性击得粉碎。那种洛夫克拉夫特式的、对宇宙洪荒未知存在的恐惧,彻底攫住了我。我所见的,并非简单的鬼魂显灵,而是某种更宏大、更恐怖的周期性现象的冰山一角——一个时代的剧变,撕裂了现实的帷幕,让那些本应被遗忘的、与人类命运交织的恐怖之物,悄然显现。
我再也无法安然入睡。每个夜晚,我都会走到窗前,望向远处那在黑暗中无声流淌的松花江。江风的呜咽,在我听来,变成了无数灵魂的合唱,夹杂着来自时间深渊的低沉呓语。那些沉默的背影,他们哭泣的,或许不仅仅是逝去的亲人或时代,而是人类在宇宙中微不足道、命运被无形之力拨弄的、永恒的悲剧。
故事的结尾,并未随着新政权的到来而终结。那股弥漫在江边的、无形的恐惧,如同江上的晨雾,虽然随着白昼的到来渐渐稀薄,却从未真正散去。我最终选择留下,并非因为眷恋,而是因为一种病态的好奇与深深的无力感。我的理性早已崩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不可知世界的敬畏与战栗。
至于那个生活化的伏笔——就在昨天,当我试图清理书房积尘,挪动那个从江边老屋带来的、一直被我当做花架的旧木箱时,箱底一块松动的木板意外脱落。我伸手进去,指尖触到了一件冰冷、坚硬的小物件。我把它掏出来,发现那是一个小巧的、色泽沉黯的银质长命锁,上面刻着模糊的吉祥纹样。它很干净,没有灰尘,仿佛不久前才刚刚被人藏匿于此。
然而,让我血液几乎冻结的是,我清楚地记得,这个旧木箱,是我刚到此处时,从一个仓皇南逃的旧书商手里买下的。他当时神色惊恐,几乎是半卖半送。而那块松动的木板内侧,我借着灯光,看到了几点早已干涸、变成深褐色的污渍,形状……像极了凝固的泪滴。
这锁,是谁的?为何藏于此?那书商……他真的南逃了吗?
我没有答案。只有松花江,在窗外,依旧日夜不停地、沉默地向东流去。而我知道,有些祭奠,从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