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冬,大兴安岭深处,铁斧林场。
北风卷着雪沫子,像刀子一样刮过工人们的脸。林子里的老松树被吹得东倒西歪,发出呜呜的响声,有时听着像哭,有时听着又像笑。
“听见没?又来了。”王建军停下手中的斧头,竖起耳朵。
李卫国跟着停下来,屏住呼吸。果然,那声音又飘了过来,忽远忽近,像是有人在那片从未被砍伐过的老林子里哭诉着什么。
“不就是风声嘛,看把你们吓的。”张大力抡起斧头,狠狠砍向一棵粗壮的松树。
“你懂个屁!”老赵头点起旱烟,眯着眼睛望向密林深处,“那是冻死鬼在找伴儿呢。五九年冬天,就在前面那座山坳里,一晚上冻死了十三个外地来的伐木工。听说他们迷了路,又冷又饿,最后抱成一团,全冻成了冰疙瘩。”
李卫国打了个寒颤,不自觉地裹紧了身上的棉袄。他是林场里最年轻的伐木工,刚满二十岁,这是他在大兴安岭度过的第一个冬天。
“老赵,你又吓唬小孩。”张大力哈哈大笑。
老赵头吐出一口烟圈,烟雾在严寒中久久不散:“信不信由你。不过我可提醒你们,天黑之前必须收工,特别是别往西边那片老林子里去。”
收工的路上,李卫国悄悄问王建军:“老赵头说的是真的吗?”
王建军是林场的老工人,平时沉默寡言,这会儿却压低了声音:“半真半假吧。不过西边那片林子,确实邪门。上个月,我一个人在那儿砍树,明明看见雪地里站这个穿红棉袄的小女孩,一眨眼就不见了。回来发了两天高烧,差点没挺过来。”
天色渐渐暗下来,工人们排成一列,踩着厚厚的积雪往回走。李卫国走在最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暮色中,那片老林子像一头沉默的怪兽,随时准备吞噬什么。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一个身影——在百米开外的树林间,一个穿着臃肿蓝色棉袄的人影,正僵硬地朝他们招手。那人脸上像是蒙着一层雾,看不清楚,但那动作怪异得很,像是关节不会打弯的木偶。
“喂!谁在那儿?”李卫国大喊一声。
工人们齐刷刷回头,那身影却倏地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你看见什么了?”老赵头严肃地问。
李卫国描述了自己所见,老赵头的脸色越来越沉。
“蓝棉袄...那是刘老四。六二年冻死的,就死在他亲手砍倒的一棵松树下面。”老赵头掐灭烟头,“以后谁也别单独行动,听见没?”
接下来的几天,林场里的气氛明显紧张起来。工人们成群结队地上工、收工,没人再敢单独行动。然而奇怪的事情却接二连三地发生。
先是食堂里少了好几个馒头,接着是工具房里的斧头总是被挪动位置。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每天清晨,工人们总能在雪地上发现一串串脚印,绕着工棚转圈,然后一直延伸到西边的老林子里。
“这他妈是谁的恶作剧?”张大力看着那些脚印,气得大骂。
老赵头蹲下身,仔细查看脚印:“你看这脚印,深浅不一,像是拖着脚走路。而且这么大的雪,一晚上就能把这些脚印盖住,可它们却清晰得很,像是刚踩上去的。”
李卫国心里一惊,想起老家关于“鬼踩雪”的传说——只有那些不属于阳间的东西,才能在夜间新雪上留下不会被覆盖的脚印。
腊月二十三,小年。林场提前收工,食堂准备了猪肉炖粉条和白酒。几杯酒下肚,工人们的话匣子都打开了。
“你们知道吗,我爷爷那辈就传说这片林子里有东西。”王建军红着脸说,“说是当年日本鬼子在这里砍树的时候,有一支勘探队全部失踪了。后来找到的时候,一个个都挂在树上,冻成了冰雕,脸上还带着笑,吓人得很。”
张大力不屑地摆摆手:“都是自己吓自己。明天我非要到西边林子里看看,到底是谁在装神弄鬼!”
老赵头猛地放下酒杯:“你小子别不知死活!那林子里不光有冻死鬼,还有别的东西!”
“什么东西?”李卫国好奇地问。
老赵头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只是摇摇头:“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
深夜,李卫国被尿憋醒,蹑手蹑脚地走出工棚。月光下的林海雪原格外宁静,美得让人忘记呼吸。他正对着松林小解,忽然又听到了那声音——似哭似笑,比以往都要清晰。
更可怕的是,他看见不远处的树林间,不止一个,而是七八个穿着各色棉袄的身影,正僵硬地朝工棚方向招手。其中有那个蓝棉袄,还有一个显眼的红棉袄,应该就是王建军提到的小女孩。
李卫国连滚爬回工棚,一夜无眠。
第二天清晨,一声惊呼把所有人都吵醒了。
张大力不见了。
工人们在他的床铺上发现了一张纸条:“我去西边林子看看,倒要瞧瞧是什么玩意儿在作怪。”
“这个不知死活的!”老赵头气得直跺脚,随即组织大家去找人。
李卫国和王建军一组,沿着脚印向西边老林子走去。越往深处,树木越密,阳光几乎透不进来,气温也明显低了许多。
“大力!张大力!”他们不停地喊着,回应他们的只有空荡荡的回声。
走了约莫一个小时,王建军突然拉住李卫国:“你看前面。”
前方的雪地上,张大力正背对着他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大力!你可吓死我们了!”李卫国松了口气,快步走上前去。
当他把张大力的身子转过来时,吓得差点瘫倒在地。张大力的脸上结了一层薄冰,冰下的面容带着诡异的微笑,与王建军之前讲的传说一模一样。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瞳孔里反射出林间的阴影,仿佛在最后一刻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他...他冻死了...”李卫国声音发抖。
王建军面色惨白:“不到两个小时,零下二十多度也不至于冻成这样啊...”
两人抬着张大力的尸体往回走,感觉比来时沉重许多。李卫国总觉着背后有什么东西跟着,却不敢回头。
回到林场,公安来了人,检查后说是“意外冻死”。但工人们心里都明白,这事没那么简单。
张大力下葬后的第七天,李卫国夜里又听到了那哭声。这次,哭声里似乎夹杂着张大力的声音。
他悄悄爬起来,透过工棚的窗户向外看。月光下,张大力就站在工棚外,穿着那件他常穿的军大衣,僵硬地招着手。他的脸上依然挂着那种诡异的微笑,身边还站着蓝棉袄、红棉袄和其他几个模糊的身影。
第二天,李卫国把自己的所见告诉了老赵头。出乎意料的是,老赵头没有反驳,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今晚跟我来,带你看点东西。不过你得发誓,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能说出去。”
夜深人静,老赵头带着李卫国悄悄来到西边老林子的边缘。老人从怀里掏出三炷香点燃,插在雪地里,又撒了一把纸钱。
“刘老四,红丫,还有各位老乡,我们知道你们冤,可也别再缠着活人了。等开春,我一定请人来超度你们。”老赵头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林子里突然起了一阵雾,雾中隐约出现了几个身影。李卫国定睛一看,正是那些穿棉袄的“人”,但这次,他看清了他们的脸——青紫色的皮肤上挂着冰霜,眼睛空洞无神。
最让李卫国震惊的是,他在这些面孔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那是他从未谋面的爷爷。他只在老家的一张旧照片上见过年轻时的爷爷,而眼前这张脸,虽然苍老了许多,但分明就是同一个人。
“爷...爷爷?”李卫国不自觉地叫出声来。
老赵头猛地转头:“你说什么?”
“那个穿黑棉袄的,是我爷爷。”李卫国指着雾中的一个身影,“他五九年上山采药,就再也没回来。”
老赵头愣住了,半晌才开口:“五九年...怪不得...怪不得他们会找上你...”
雾中的身影渐渐消散,但李卫国的心却久久不能平静。
回到工棚,老赵头终于说出了真相:“其实,我早就认出你了。你长得跟你爷爷年轻时一模一样。五九年冬天,不只是那十三个伐木工冻死了,还有七八个上山采药的也遭了难,其中就有你爷爷。”
“他们为什么一直在这里徘徊?”李卫国问。
“有的是心愿未了,有的是尸体没被找到,无法入土为安。你爷爷...我记得他口袋里还揣着给你爹买的拨浪鼓,说是要送给即将出生的孙子。”
李卫国的眼眶湿润了。他从小就没有爷爷奶奶,父亲总是避谈爷爷的事,原来背后有这样的故事。
那一夜,李卫国做了一个决定——他要找到爷爷的遗骸,带他回家。
第二天,他说服了王建军和老赵头帮忙,三人再次进入西边老林子。凭着老赵头的记忆和李卫国梦中见过的景象,他们来到一处隐蔽的山洞。
山洞里,七八具遗骸整齐地靠墙坐着,仿佛只是睡着了。最外面的一具遗骸穿着已经破烂的黑棉袄,口袋里果然有一个小小的拨浪鼓。
李卫国跪在地上,泪水夺眶而出。
就在这时,洞外传来了那熟悉的呜咽声,但这次,声音不再恐怖,反而像是某种释然的告别。
当他们带着遗骸走出山洞时,阳光突然穿透厚厚的云层,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李卫国回头看了一眼,似乎看到爷爷和其他人站在洞口,微笑着向他们挥手告别,然后慢慢消失在阳光中。
从那以后,鬼哭林海的呜咽声再也没有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