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冬,辽北平原让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捂得严严实实。王家窝棚村的王老蔫家却在这时节动土翻修院子,左邻右舍都劝,说数九寒天的不是动土的时候,可王老蔫脖子一梗:“开春俺家大小子要娶媳妇,不拾掇像话吗?”
王婶心里犯嘀咕,她记得老辈人说过,腊月动土会惊扰地下的东西。但看着儿子铁柱那期盼的眼神,她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翻修第三天,几个帮工挪动院角那盘废弃多年的石磨时,四十多岁的帮工头赵老四突然嚷了起来:“这磨盘底下咋有个坛子?”
众人围上去,只见石磨基座下埋着一个黑陶坛,坛口用朱砂符纸封着,坛身刻着看不懂的咒文。王老蔫伸手要碰,赵老四忙拦住:“老蔫哥,这东西邪性,俺听俺太爷说过,早年遇上横死的娃,都这么镇着。”
王婶心头一紧,想起自己三个月前流产的那个孩子。那天她踩着磨盘晾白菜,脚下一滑,醒来时孩子已经没了。
“别瞎咧咧,就是个腌菜坛子。”王老蔫不信邪,一镐头砸下去,坛子应声碎裂,里面竟是一具小小的骨骸,裹在褪色的红布里。
当晚,王家院子里第一次响起了哭声。
那声音细细的,像猫叫,又分明是孩子的啼哭,从院角破碎的石磨处飘来。王老蔫提着马灯出去转了好几圈,什么也没找到。
哭声一夜比一夜响,从最初的微弱啜泣,变成凄厉的嚎哭。村里开始流传闲话,说王家撞邪了,惊动了镇在磨盘下的“讨债鬼”。
王婶日渐憔悴。她总梦见一个光屁股的娃娃背对着她坐在磨盘上哭,她想抱他,却怎么也迈不开腿。
“是他...肯定是那孩子来找俺了。”王婶对丈夫说。
王老蔫抽着旱烟,眉头拧成疙瘩:“别瞎想,流掉的孩子都五个月了,跟坛子里那具不一样。”
“你懂啥!”王婶突然激动起来,“那晚我梦见娘了,她说我对不起老王家。”
王老蔫不说话了。流产那天,他从地里跑回来,看见媳妇身下的血,第一个念头是“又是个小子没了”。他们已有两个儿子,一直想要个闺女。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王婶偷偷去了邻村找刘婆子,方圆几十里最有名的出马仙。刘婆子七十多了,据说掌堂教主是位狐仙。
刘婆子听罢缘由,闭眼点香,烟雾缭绕中浑身一颤,再开口时声音尖细了许多:
“磨盘镇灵,冤魂不散。那娃儿是壬午年被人害了性命,压在磨盘下不得超生。如今坛碎镇破,它怨气冲天,要找替身哩。”
王婶腿一软跪在地上:“大仙,它是不是...是不是我流掉的那个孩儿?”
刘婆子盯着她,眼神似人似狐:“是也不是。那娃儿怨气重,附在你那未出世的孩儿身上。它恨啊,恨你们这些有娘生没娘疼的。”
回到家,王婶病倒了,高烧不退,胡话连连:“娘对不起你...别来找铁柱...找娘吧...”
王老蔫请来大夫,药吃了不见好。村里老人说,这是冲撞了“婴灵”,得请人送走。
赵老四来看望,悄悄对王老蔫说:“老蔫哥,听说刘家沟有个神婆能送这个,要不...”
“送个屁!”王老蔫突然爆发,“我就不信这个邪!”
但当夜,铁柱起夜时竟迷迷糊糊走向井口,幸好王老蔫起夜看见,一把拉住。铁柱醒来一脸茫然,说梦见个小孩拉他玩。
王老蔫第二天一早便去了刘家沟。
神婆姓韩,比刘婆子更老,脸上褶子像干涸的土地。她没点香,只摸了摸王婶的额头,便说:
“两个娃儿,一个寻替身,一个寻娘亲。难啊。”
韩婆子说要“问阴”,得在月圆夜开坛。她让准备三斤糯米、五色布、七枚铜钱,还有——王婶的头发和指甲。
正月十五,月圆如镜。
韩婆子在王家院里布下法坛,用糯米撒圈,五色布挂枝。她让王老蔫抱着铁柱的枕头睡在炕上,王婶则躲在屋里不准出来。
子时一到,韩婆子摇动铜铃,念诵咒语。忽然阴风四起,院中那破碎的石磨处,隐约现出个小孩身影。
“苦命的娃儿,谁害的你?”韩婆子问。
风中传来啜泣声:“娘...怕...黑...”
这时,屋里的王婶仿佛听到自己流产孩子的哭声,不顾一切冲出来,朝着影子哭喊:“儿啊,是娘对不起你!”
那影子突然变得狰狞,扑向王婶。韩婆子急忙抛出一把铜钱,喝道:“尘归尘,土归土,阳世不是你留处!”
影子凄厉惨叫,渐渐淡去。
法事结束,韩婆子疲惫不堪:“暂时镇住了,但根源未除。那娃儿不是寻替身,是寻害他之人。”
第二天,韩婆子带着王老蔫去找村里最老的寿星徐太公。九十三岁的徐太公听罢,浑浊的老眼闪过一丝光:
“壬午年...那是一九四二年。那年冬天,鬼子刚走,国民党来抓壮丁。村东头老赵家的闺女跟个货郎好上了,怀了孩子,货郎跑了。闺女跳了井,一尸两命。后来老赵家请人把那未出世的孩子镇在磨盘下,怕它怨气太重...”
王老蔫和赵老四都愣住了——赵老四就是老赵家的孙子。
真相大白,那婴灵是赵老四的姑姑和货郎的孩子,与王婶流产的孩子无关。
韩婆子说,必须由赵家人超度才行。赵老四犹豫再三,最终答应。
他们请来和尚念经,重新安葬了婴骨。赵老四作为赵家代表,在坟前磕头认错。
说也奇怪,自那以后,王家院子再没响起哭声。
王婶的病渐渐好了,但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明白,自己始终对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心怀愧疚。
开春后,王老蔫在院角种了棵海棠树。王婶时常在树下坐坐,说说话,仿佛在跟谁聊天。
有一天,王婶梦见个胖娃娃坐在海棠树下对她笑,醒来时枕边湿了一片。
铁柱的婚礼办得热热闹闹。新娘子是邻村姑娘,温柔贤惠。
第二年,新媳妇生了个大胖丫头。奇怪的是,小丫头刚会说话,就总指着院角的海棠树说:“哥哥...玩...”
王婶听了,眼泪唰地流下来。
她终于明白,有些羁绊,生死难断。
而那盘石磨,被王老蔫搬到村口当了歇脚石。夏天傍晚,总有老人坐在上面扯闲篇,偶尔说起多年前那段往事,都啧啧称奇。
只有细心的人才会发现,月圆之夜,磨盘上会落几只萤火虫,幽幽地闪着光,像谁在轻轻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