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补一班的休息日总是短暂得像指间的沙，清晨六点半，宿舍楼下的梧桐树刚沾了点露水，教室里就已经坐了大半的人。方英趴在靠窗的桌子上，面前摊着一本密密麻麻写满解题步骤的数学练习册，右手握着的黑色水笔在草稿纸上反复演算着一道解析几何题。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在她的练习册上投下一块小小的光斑，可她却丝毫没心思欣赏——距离高考只剩不到三个月，数学一直是她的弱项，她必须抓住每分每秒补上来。
“方英，发什么呆呢？”尖锐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像一根冰锥刺破了教室里的安静。方英握着笔的手顿了顿，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张萌。她深吸一口气，没有抬头，只是加快了笔下的速度，想假装没听见。
可张萌显然没打算放过她。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方英的课桌旁，张萌故意弯下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几个同学听见：“赶紧收拾收拾去排队洗澡啊，好好洗洗你的胳肢窝，省得下周上课又‘香飘十里’，我们可不想再遭罪了。”
周围立刻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有人偷偷抬眼看向方英，眼神里带着看热闹的戏谑。方英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握着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草稿纸里。她咬了咬下唇，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上周张萌也是这样故意找茬，她跟对方争执了几句，最后反而被更多人围观嘲笑，还耽误了一下午的学习时间。现在她只想把精力放在做题上，不想再跟张萌纠缠。
方英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合上练习册，把笔放进笔袋里，然后起身收拾好自己的洗漱用品。路过张萌身边时，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投来的鄙夷目光，还有耳边传来的小声嘀咕：“装什么装，还不是知道自己有味儿，赶紧去洗吧，别在这儿碍眼。”
方英的脚步顿了顿，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但她还是没回头，只是攥紧了手里的洗漱袋，快步走出了教室。宿舍楼到澡堂的路不长，可她却走得格外沉重，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张萌的话，还有那些若有若无的笑声。她想起自己每天早上五点半就起来洗漱，晚上睡前还会再洗一次澡，止汗剂更是随身携带，每隔几个小时就偷偷喷一次，她已经做到了极致，可还是逃不过别人的指指点点。
澡堂门口的队伍像一条长龙，从门口一直排到了走廊尽头。方英站在队伍末尾，看着前面一个个穿着睡衣、说说笑笑的同学，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无力感。她来得不算晚，可没想到大家都趁着休息日早早来洗澡，看来今天要等很久了。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手表，已经快七点了，要是等洗完澡，一上午的时间就过去了，原本计划好的数学复习又要被耽误。
方英在队伍里站了十几分钟，前面的队伍只挪动了一点点。她看着前面同学打闹的身影，又想起练习册上那道还没解出来的数学题，心里越来越着急。或许是今天的阳光太刺眼，或许是周围的嬉闹声太刺耳，她突然觉得一阵烦躁，干脆转身离开了队伍——算了，等下午人少了再来洗吧，现在还是先回教室做题更重要。
回到教室时，大部分同学都去洗澡或者休息了，教室里只剩下零星几个人在埋头学习。方英走到自己的座位旁，刚想坐下，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走廊尽头的公用电话。那是学校唯一一部可以打外线的电话，平时总是排满了人，今天倒是难得没人。
方英的心里突然一动。她已经快一个月没给家里打电话了，之前每次打电话，妈妈总是问她学习怎么样，有没有按时吃饭，爸爸则会反复叮嘱她要好好复习，争取考上本科。她一直报喜不报忧，从没提过在学校被欺负的事，可今天张萌的话，还有之前那些日复一日的嘲讽，像一块巨石压在她的心上，让她喘不过气来。她想找个人倾诉，想听听家人的安慰，哪怕只是一句“别害怕，有我们在”。
方英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了电话。她颤抖着手指按下了家里的号码，电话接通的瞬间，妈妈熟悉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一丝担忧：“喂？是方英吗？这么早打电话过来，是不是有什么事啊？最近好不好？学习怎么样？”
听到妈妈的声音，方英原本紧绷的情绪瞬间松动了，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妈，我挺好的，学习也还行，就是……”她停顿了一下，心里反复挣扎着——要不要说呢？说了妈妈会不会担心？可如果不说，她真的快撑不下去了。最终，她还是咬了咬牙，小声说：“妈，有人欺负我。”
电话那头的声音瞬间紧张起来：“啊！谁欺负你了？他们为什么欺负你？是不是跟同学吵架了？你有没有受伤啊？”妈妈一连串的问题让方英的眼泪差点掉下来，可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她心里的期待。
“妈，他们说我有狐臭，还在全班同学面前说很多难听的话，每天都拿这件事嘲笑我……”方英的声音带着哭腔，话还没说完，就被妈妈打断了。
“方英，这不叫欺负啊，”妈妈的语气带着一丝不以为然，甚至还有点说教的意味，“他们这最多叫提醒你。你想啊，要是没有人提醒你，你身上的味道散发出来，影响到其他同学学习，多不好啊？同学之间互相提醒是应该的，你别往心里去，以后多注意点个人卫生，勤洗澡，喷点止汗剂，他们就不会说了。”
方英愣住了，手里的电话仿佛有千斤重。她以为妈妈会安慰她，会心疼她，可没想到妈妈竟然觉得这是“提醒”。她张了张嘴，想说自己已经很注意卫生了，想说那些人的话有多伤人，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她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像被人掏走了什么东西。
“妈，我知道了，”方英的声音变得沙哑，“我还有题要做，先挂了。”不等妈妈再说什么，她就匆匆挂断了电话。放下电话的那一刻，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冰冷的电话机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她不想就这么放弃。或许爸爸会不一样？爸爸虽然平时对她很严厉，总是要求她好好学习，可他毕竟是家里的顶梁柱，或许会理解她的委屈。方英擦了擦眼泪，又拿起电话，按下了爸爸的手机号码。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通，爸爸低沉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一丝不耐烦：“喂？方英？这个时候打电话干什么？不是让你专心复习吗？”
听到爸爸的语气，方英的心又沉了一下，但她还是鼓起勇气，带着哭腔说：“爸，有人欺负我，他们在学校里总是嘲笑我，说我有狐臭，还在全班同学面前说很难听的话……”
她以为爸爸会问清楚情况，或者至少会安慰她几句，可没想到，电话那头传来的却是劈头盖脸的指责：“方英，你要是把心思都放在学习上，怎么会有人欺负你？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学习，别的什么都别想！你要是能考全班第一，谁还敢欺负你？谁还敢嘲笑你？”
爸爸的话像一把锤子，狠狠砸在方英的心上。她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哽咽着说：“我没有不专心学习，我每天都很努力，可是他们就是……”
“别找借口！”爸爸打断了她的话，语气更加严厉，“一天天的不好好学习，净想这些没用的！被人欺负了也是活该！我告诉你，”
电话听筒贴着耳朵，父亲的指责像冰雹一样砸下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你要是把心思放在学习上，怎么会有人欺负你？”“考全班第一谁还敢嘲笑你？”“被人欺负了也是活该！”这些话像锋利的碎片，划破了方英最后一点期待，让她原本就紧绷的神经瞬间断裂。
方英握着听筒的手指用力到泛白，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眼泪还挂在眼角，却突然没了往下掉的力气，只剩下一种麻木的冰冷从心脏蔓延到四肢。她一直以为，父亲的严厉背后藏着关心，哪怕他从不擅长温柔，至少会在她受委屈时站在她这边。可此刻，那些指责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让她连辩解的欲望都消失了。
“我没有不专心学习……”她最后一次试图解释，声音轻得像羽毛，却被父亲不耐烦地打断：“别找借口！高考考不好你这辈子都完了！”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方英心里的防线。她突然觉得无比疲惫，疲惫到连争辩的力气都没有，只剩下一种强烈的冲动——逃离这通让她窒息的电话。
没有丝毫犹豫，方英的拇指猛地按在电话的挂断键上。“咔嗒”一声轻响，听筒里的指责瞬间消失，只剩下单调的忙音在耳边回荡。那声音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她一直以来对父亲的顺从与依赖。
方英缓缓放下听筒，手指还停留在冰冷的电话机上，身体却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沿着墙壁慢慢滑落在地。她蜷缩着膝盖，把脸埋进臂弯里，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这是她第一次反抗父亲，第一次没有乖乖听着他的指责，第一次在他还没说完话时就挂断电话。
走廊里的风从窗户缝钻进来，带着初春的凉意，吹在方英的脸上。她能听到远处澡堂传来的嬉闹声，能听到教室里同学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可这些声音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又遥远。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刚才父亲严厉的声音，和自己挂断电话时那声干脆的“咔嗒”声。
以前不管父亲怎么骂她、怎么指责她，她都会默默听着，哪怕心里再委屈，也从不敢反驳。她总觉得父亲是为了她好，总想着等自己考上大学，就能让他满意，就能换来一句认可。可今天她才明白，有些委屈，哪怕她再努力，也换不来一句理解。
方英握着电话，愣了很久很久。听筒里的忙音像针一样，扎得她耳朵生疼，也扎得她心里生疼。她一直以为，父母是她唯一的依靠，是她在外面受了委屈可以倾诉的对象，可现在她才发现，原来连他们都不理解她，甚至觉得她被欺负是“活该”。
她缓缓放下电话，身体无力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窗户的声音，还有远处传来的同学的嬉闹声。那些声音此刻听起来格外刺耳，像在嘲笑她的狼狈，嘲笑她的天真。
方英慢慢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她不敢大声哭，只能用手捂着嘴，小声地啜泣着，眼泪浸湿了裤子的布料。她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承受这些？为什么连最亲近的家人都不能理解她？
她想起妈妈说的“提醒”，想起爸爸说的“活该”，想起张萌的嘲讽，想起同学们的笑声，所有的委屈和绝望像潮水一样涌来，把她淹没。她觉得自己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孤独地站在黑暗里，看不到一点光亮。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方英赶紧擦干眼泪，抬起头，看到是班里的同学李娜拿着洗漱用品路过。李娜看到蹲在地上的方英，愣了一下，眼神里带着一丝疑惑，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匆匆走了过去。
方英看着李娜的背影，心里又冷了几分。她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然后转身走回教室。教室里还是那么安静，阳光依旧透过玻璃洒在课桌上，可她却觉得这里比冰窖还要寒冷。她走到自己的座位旁，坐下，打开练习册，可眼前的数学题却变得模糊不清，脑子里全是父母的话，还有那些嘲讽的声音。
她拿起笔，想继续做题，可手却一直在颤抖，怎么也写不出一个完整的字。最后，她干脆放下笔，趴在桌子上，把脸埋进臂弯里。这一次，她没有哭，只是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像被挖走了一块最重要的东西。她知道，从今天起，她再也不能指望家人的安慰了，以后所有的委屈和困难，都只能自己一个人扛。
窗外的阳光渐渐升高，透过玻璃照在她的背上，可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休息日的教室安静得可怕，只有她一个人，在这片寂静里，默默承受着无人知晓的寒冷与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