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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战大步流星地走向墨麒麟。那身玄色劲装与乌黑的马身几乎融为一体。

他伸手拍了拍墨麒麟肌肉虬结的脖颈,后者立刻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臂,但眼中的战意更盛。

无需马镫,白战一手抓住缰绳,一手轻按马鞍,身形矫健如鹞鹰翻身,下一刻已然稳稳端坐于马背之上。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磨砺出的冷酷韵律。坐定的瞬间,他整个人的气质骤然一变。

方才对妻子的极致柔情、对侍女的冰冷审视,顷刻被一种凛冽如朔风、雄浑如崇岳的铁血杀伐之气所取代!

他脊背挺直如古柏,目光如炬,扫向前方正在汇聚成型的滚滚铁流。

“驾!”

一声短促有力的低喝,双腿猛地一磕马腹。墨麒麟早已等待多时,好似离弦之黑色闪电,长嘶一声,四蹄猛地蹬地发力。

那雪白的蹄铁在夯土地上踏出四个清晰的浅坑,泥土飞溅,庞大的身躯犹如被巨弩射出,陡然向前狂飙突进。

与此同时,玄色披风在他霍然?身后展开。那并非普通的布料,而是用特殊工艺织就、浸染过玄铁的猩红锦帛。

此刻被疾风猛烈地掀起,似战场上倏然泼洒开的一幅巨大血旗。

在黎明前最昏暗的天幕背景下,那抹猩红浓烈得刺眼,似燃烧的炼狱之火,又似泼天的热血,带着一种决绝、狂放、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

猩红的披风在他身后猎猎狂舞,拉出一道长长的、流动的、仿佛凝固在空气中的血色残影。

这残影掠过肃立的亲卫,掠过正在装载最后物资的辎车,掠过列队待发的士兵头顶。

最终刺破薄薄的晨雾,向着大军前方,那滚滚铁流的最核心、最高昂的帅旗方向,疾驰而去。

那道猩红残影掠过之处,即刻引爆滚油遇火般的剧烈反应。

士兵阵列不由自主地向两侧急退,让出笔直通道,万千目光尽数聚焦于这劈裂昏暗的赤色。

低沉私语与惊骇抽气声未及扩散,立时被整齐划一、震耳欲聋的呐喊吞噬。

整支大军的行进速度,因这抹猩红的刺激,轰然提升。

锦书和浮春在马车旁,被墨麒麟奔腾时带起的劲风和尘土扑了一身。

她们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只看到那道猩红的残影已远去,融入庞大军队的洪流前端,只剩下一个极其微小却依旧灼目的红点。

两人不敢再有丝毫耽搁,手脚并用地迅速登上马车。

车厢内光线昏暗,弥漫着淡淡的药草清苦和锦缎熏香的气息。

拓跋玉依然在矮榻上沉睡着,呼吸微弱而均匀,有如外界的惊天动地与她全然无关。

锦书和浮春小心翼翼地关好车门,生怕惊扰了这方寸之地的宁静。

她们没有选择靠近矮榻,而是无声地、动作极轻地屈膝坐到了靠近车门两侧的、覆盖着软垫的矮凳上。

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疲惫、尚未消散的惶恐,以及一种被无形巨力压榨到极限后近乎麻木的顺从。

马车微微震动了一下,随着整个庞大的辎重车流缓缓向前移动。

锦书挺直了早已酸痛的腰背,双手交叠置于膝上,目光低垂,落在车厢内铺着的厚厚驼绒地毯繁复的缠枝莲纹上,仿佛要将那纹路刻进心里。

浮春则靠着车壁,几乎是无声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膛里积压了一夜的沉重恐惧和那猩红残影带来的视觉冲击,都随着这口气吐出去。

随即,她也努力坐直身体,目光投向沉睡的拓跋玉,强迫自己凝聚起所有残余的精神。

车厢外,号角声、口令声、马蹄声、车轮声、脚步声……十万大军开拔的磅礴交响曲,已奏响至最高亢的乐章。

大地在无数铁蹄和车轮的碾压下发出持续的、沉闷的声响。

而车厢内,只有拓跋玉细微的呼吸声,以及两名侍女竭尽全力维持的、脆弱的寂静。

锦书与浮春,像两尊被钉在命运之轮上的石像,守在这方移动的、隔绝了喧嚣与杀伐的狭小空间里。

守着她们的女主人,也守着她们自己那份沉甸甸、不知前路的惶恐与责任。

车轮滚滚,碾过尚带露珠的野草,载着她们驶向北方未知的烽火与黎明。

寅时末刻,马车的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驿道,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咯噔…咯噔…”声。

每一次颠簸都像是巨兽不规则的脉搏,在车厢内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酷暑七月的清晨,本该有片刻清凉,但这密封的、包裹着厚布的车厢,却似一个缓慢蒸腾的蒸笼。

一丝微弱的光线从紧闭窗帘的缝隙中挤入,在铺着驼绒地毯的车厢地板上投下一条晃动的、狭长的光带,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

矮榻上蜷缩的人影,在这持续的摇晃与闷热中,纤细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微微颤动了几下。

拓跋玉从一场并不安稳的浅眠中被颠醒。意识尚未完全回笼,身体的本能已先一步动作。

那只露在薄被外的、骨节匀称的纤手,带着睡梦中的暖意和习惯性的依恋,自然而然地探向身侧的位置。

那里,应是夫君坚实而温热的胸膛,是她在陌生地界、漫漫征途中唯一锚定的港湾。

指尖触及的,却是一片冰冷的、空荡荡的锦缎,冰凉,空寂!

这触感,如淬毒的冰针,瞬间刺破了她惺忪的睡意,狠狠扎进心脏最深处!?

那冰冷空寂的触感竟与十年前那个雷雨交加的雨夜重叠。

刹那间,震耳欲聋的霹雳炸响、倾盆雨水的轰鸣、粗粝绳索死死勒进皮肉的剧痛、眼前被厚布蒙住后隔绝一切的绝对黑暗、混杂着霉味与恐惧的窒息气息。

那个狞笑着将她绑住手脚、就如丢弃破布般扔进冰冷刺骨、幽闭绝望的铁笼中的恶魔身影,再次撕开记忆的屏障,裹挟着灭顶的惊恐将她彻底吞噬。

她猛地坠入那刻骨噬心的噩梦深渊,灭顶的恐惧狠狠攥紧她的灵魂,周身滚烫的血液轰然封冻。

“啊——!”一声短促得几乎听不见的惊喘被死死压在喉咙里。

拓跋玉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如同被无形的巨力击中,瞬间向内蜷缩。

她像一只猝然暴露在刺眼光线下、惊恐万分的雪兔,将整个人更深地埋进了那层薄薄的丝棉软被之中。

被子被她死死攥紧,裹成一个密不透风的茧,只留下几缕乌黑的发丝散落在枕畔。

她的身体在薄被下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频率快得宛若风中枯叶,一股巨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攫住了她。

黑暗、摇晃、闷热、还有那蚀骨的空寂感……她仿佛被抛回了某个无助的噩梦深处。

“夫君……夫君……” 微不可闻的呜咽在被子下破碎地溢出,却被车轮的噪音无情吞没。

她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巨大恐慌中,全然未觉车厢内还有另外两道屏息凝神、充满担忧的目光。

靠近车门右侧矮凳上,锦书背脊笔直紧绷,?如历经风霜却依旧虬劲挺立的青竹。双手紧紧交叠置于膝上,指尖深深陷入掌心。

一夜未眠的疲惫刻在眼底深重的乌青里,但那双眼眸却如最警惕的哨鹰,时刻注视着矮榻上的女主人。

当拓跋玉那只手伸向身侧时,她的心就提了起来。那骤然蜷缩的身躯和薄被下无法掩饰的剧烈颤抖弧度。

还有那细微到几近于无却饱含惊惧的呜咽……似匕首,骤然间刺破了连日来积压在心头的沉重阴霾,只剩下纯粹的、对女主人的揪心。

不对劲,王妃不对劲,这绝非寻常初醒的慵懒或孕中的不适。锦书几乎是瞬间就做出了判断。

她豁然起身,动作快而轻盈,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她几步冲到车门边,深吸一口气,陡然抬手掀开了厚实的车窗侧帘。

“呼——!”一股裹挟着尘土气息和清晨微凉却依旧燥热的风猛地灌入,吹散了车厢内凝滞浑浊的空气,也吹动了锦书额前汗湿的碎发。

刺眼的晨光涌入,让她下意识眯了眯眼。她一眼就看到了马车旁正控着缰绳、目光警惕扫视四周的亲兵统领楚言。

“楚统领!”锦书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穿透了车轮的噪音和马蹄声,精准地送入楚言耳中,“王妃醒了!人…看情形很不好,惊惧异常!请统领速去通知王爷,片刻耽搁不得!”

每一个字都如同沉重的石子砸下,清晰传递着事态的严重性——不是寻常不适,是“惊惧异常”!

楚言原本沉稳控缰的身形骤然一僵,他猛地侧头,锐利的目光穿透车窗。

精准捕捉到锦书脸上那份前所未有的凝重和焦急,还有她身后车厢内矮榻上那个蜷缩颤抖的隆起轮廓!

王妃出事?!这个念头似惊雷在他脑中炸响。他深知王爷对王妃视若性命,更知王妃心怯体弱,尤其在怀胎之时。

没有任何犹豫,楚言猛地一扯缰绳,口中发出一声短促的厉喝:“驾!”

电光石石间,那匹与他心意相通的战马便领会了意图,一声激昂的嘶鸣未落。

四蹄已如踏风雷般腾跃而起,庞大的身躯化作一道迅疾的影,精准地切入了庞大车阵的狭窄空隙。

尘土在疾驰的马蹄后飞扬而起,楚言的身影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

不顾一切地冲破了行军队列的相对平稳,向着大军最前方那面高高飘扬的九斿大纛处疯狂疾驰!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王妃有恙,王爷必须立刻知晓。

大军前方约一箭之地,气氛截然不同。白战并未披挂沉重的明光铠,只着一身利于行动的玄色细鳞软甲,猩红披风松松系在肩后。

他端坐于雄骏的墨麒麟之上,正与策马并行的大舅哥拓跋野谈论着什么。

拓跋野身形魁梧如铁塔,脸上带着边关将领特有的爽朗笑容,声若洪钟:“……妹夫,这次到了边城驻地,说什么也得把你那坛窖藏了十年的‘烧刀子’拿出来!上次让你跑了,这次非把你喝趴下不可!也让咱看看,你这‘血屠’的名号,在酒桌上还灵不灵!”

白战闻言,刀削斧凿般的冷峻面容上也难得地露出一丝松弛的笑意,深邃的眼眸扫过拓跋野,带着一丝调侃:“兄长莫要夸口。你那点酒量,在边城也就唬弄唬弄新兵蛋子。本王那坛酒,是用来祭旗壮行的,可不是给你灌牛饮用的。”

一旁,年仅十五岁的白念玉,穿着一身合体的银鳞细甲,骑在一匹神气的枣红骏马上。

少年的脸庞继承了父母的俊美,眉宇间已初露锋芒,此刻正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忍不住插嘴道:“父亲!舅舅!你们拼酒,总要带上孩儿吧?孩儿何时才能像父亲和舅舅一样,痛饮沙场酒啊?”

少年的声音清朗,带着对父辈豪情的无限向往。

三人之间弥漫着一股难得的、属于家人间的轻松气氛,与身后肃杀的滚滚铁流形成鲜明对比。

拓跋野哈哈大笑,正要再逗弄外甥几句,白战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却猛地一凝,越过白念玉的肩头,投向了后方。

他看到了那道正不顾一切、以近乎决绝的姿态扰乱队列疾驰而来的黑色身影。

楚言身为亲兵统领,此刻应在帅帐马车区域护卫妹妹安全,怎会擅离职守?!

白战、拓跋野、白念玉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蹙紧了眉头。

白战的脸色瞬间沉凝如水,一股无形的寒意以他为中心骤然扩散开来,方才那一丝松弛荡然无存,属于统帅的凛冽威压重新笼罩。

白念玉也察觉到了父亲气息的变化,笑容僵在脸上。

“楚言!何事擅离?!”白战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珠砸落玉盘,带着穿透一切嘈杂的森寒。

清晰地传入疾驰到近前的楚言耳中。那声音里蕴含的怒意,足以让寻常将领腿软。

楚言猛地勒缰,战马人立而起,发出长嘶。他连滚带爬地翻身下马,单膝重重跪在尘埃之中。

甚至来不及完全平息狂奔带来的剧烈喘息,便急声禀告:“禀王爷!王妃……”

他后面的话语尚未完全出口,一个清晰无比的“妃”字刚刚吐出。

眼前那抹玄色身影,连同座下那匹墨玉般的骏马,如同原地蒸发一般,瞬间消失。

唯有原地卷起的狂暴气流和漫天扬起的呛人尘土,无声地宣告着主人离去时的雷霆之势。

拓跋野和白念玉甚至只来得及眨了眨眼,视野中已失去了白战的踪影,只留下楚言跪在尘埃里的身影。

拓跋野浓眉紧锁,眼中闪过一丝凝重。白念玉则下意识地攥紧了缰绳,担忧地望向母亲马车所在的方向。

楚言保持着跪姿,长长吁出一口气,剧烈的心跳犹未平复。

王爷的反应,比他预想的还要快、还要急,他毫不意外,甚至感到一丝庆幸。

墨麒麟如同感知到主人焚心似火的焦灼,四蹄腾空,几乎化作一道贴地飞掠的黑色狂飙。

庞大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与灵活,在密集的行军阵列中穿梭如电。

厚重的披风被疾风扯得笔直,如同猎猎燃烧的血色火焰,所过之处,士兵们如礁石遇上海潮。

自发地向两侧急急分开,让出一条狭窄的通道!惊呼声、避让的骚动声被远远甩在身后。

不过短短数十息的功夫,那辆深青色的马车已出现在前方。

十万铁甲洪流依旧在酷暑七月的晨光中沉默行进,沉重的车轮碾过干燥的土地,扬起漫天的黄尘,仿佛一条移动的、土黄色的巨龙。

金属铠甲摩擦的“锵啷”声、战马粗重的响鼻声、军官压抑的口令声,汇成一首亘古不变的、属于战争的低沉乐章。

在这肃杀而庞大的背景中,那辆深青色的马车就像一叶孤舟,随着车流起伏颠簸。

突然!一道撕裂空气的锐啸由远及近!墨麒麟的身影好比破开浊浪的黑色闪电,以超越极限的速度狂飙而至。

它四蹄翻腾,踏碎烟尘,带着一股焚尽万物的焦灼,瞬间逼停了马车旁护卫的骑兵。

白战甚至没有勒缰减速。在墨麒麟疾驰到与马车几乎平行的刹那,他巍峨的身躯却似挣脱了地心引力,借着狂奔的惯性猛地从马鞍上拔地而起。

动作迅猛如扑杀猎物的苍鹰,却又带着千锤百炼的精准,玄色披风在空中拉出一道凌厉的猩红弧线。

“嘭!”

沉重的军靴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稳稳踏在颠簸前行的马车车沿木板上。

巨大的冲击力让整辆马车都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发出木头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两侧护卫的骑兵们座下战马惊得嘶鸣不已。

站定后,他甚至没有一丝喘息,脸上是凝固般的铁青,那双惯常深不见底、杀伐决断的鹰眸此刻燃烧着焚心蚀骨的焦灼。

目光死死锁住那隔绝了他视线的厚重车帘,没有半分犹豫。

他那只曾挥动万人斩、沾满敌酋鲜血的粗糙大手,带着一种近乎狂暴的急切,五指如铁钩般猛地攫住车帘边缘。

“哧啦——!”

坚韧厚实的织锦车帘,如同脆弱的薄纸,被硬生生扯碎开来。

刺耳的布帛碎裂声惊得道旁树上栖息的几只昏鸦“嘎啊——”怪叫着扑棱飞起。

灼热刺目的晨光、混杂着尘土气息的燥风,瞬间犹如瀑布般倾泻入原本昏暗闷热的车厢。

车厢内,正强打精神侍立在车门旁的锦书和浮春,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刺眼光线惊得魂飞魄散。

两人几乎是本能地膝下一软,“噗通”一声跪伏在地,额头紧贴驼绒地毯,声音颤抖不成调:“王…王爷!”

白战的心神却早已飞越了她们。他那双穿透光尘的眼睛,在第一瞬间就精准地捕捉到了矮榻上那个蜷缩在被下、兀自颤抖不止的纤弱轮廓。

心如刀绞,万箭穿心,都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感受半分。

他一步便跨过了跪伏的侍女,沉重的军靴踩在松软的驼绒地毯上竟未发出太大声音,身形快得只留下一抹残影。

几步已至矮榻边。他毫不犹豫地单膝重重跪下,那身玄鳞软甲的冰冷棱角撞在榻边木沿上发出闷响也浑不在意。

他伸出大手,那动作却与前一刻撕开车帘的狂暴截然相反,轻柔得像是怕碰碎清晨花瓣上的露珠,小心翼翼地、一寸一寸地掀开了那层薄薄的丝棉软被。

被下,拓跋玉蜷缩得却像初生的虾米,双手死死环抱着自己,头深深埋着。

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散落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间,单薄的寝衣已被冷汗浸透,紧贴在瘦削颤抖的脊背上。

乖乖……” 白战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粗粝的砂石磨过喉咙,却蕴含着令人心颤的、前所未有的极致温柔。

他小心翼翼地将双臂探入被中,如同捧起稀世的水晶琉璃盏,轻柔而有力地,将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小躯体整个儿拥入了自己滚烫坚实的怀抱之中。

他的手臂好像最坚固也最柔软的壁垒,紧紧环住她,用自己的胸膛承接她所有的惊惶与无助。“别怕…别怕…夫君来了…夫君在这儿呢…”

滚烫的唇瓣急切却又无比轻柔地印在她冰冷汗湿的额角、鬓边,一遍遍地低语着,那声音低沉而绵密。

带着安抚灵魂的魔力,仿佛要将这十年积累的所有恐惧都从她身体里驱散出去。

兀自沉浸在那幽闭黑暗、冰冷绳索与恶魔狞笑的恐惧深渊中的拓跋玉,骤然被一股无比熟悉、无比温暖、带着汗味与凛冽松柏气息的怀抱紧紧环绕。

那淬毒冰针般刺骨的恐惧感,被这滚烫的怀抱猛地灼穿。

熟悉的体温;熟悉的气息;熟悉的心跳声。还有那独一无二的、低沉、沙哑、却如同定海神针般的声音。

“夫…君……?” 蜷缩的身体猛地一僵,埋在双臂间的头颅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一点。

粘着汗湿发丝的苍白小脸上,紧闭的眼睫恰似遭受暴雨侵袭的蝶翼,剧烈地颤抖着,抖落了颗颗恐惧凝结的细小泪珠。

她似乎在努力辨识这突如其来的安全感是否又是绝望中的幻觉。

“是我!玉儿,是夫君!” 白战立刻捕捉到她这细微的反应,心尖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疼得他几乎窒息。

他更加收紧了臂膀,下颌抵着她的发顶,温热的鼻息拂过她的肌肤,用最直接的方式宣告自己的存在。

“睁开眼看看,乖乖…看看夫君…” 他的声音放得更加轻柔,恰似最和煦的春风拂过冰封的湖面。

仿佛是这句话终于击碎了恐惧的坚壳。

“呜……哇——!!!”

一声积蓄了所有惊惧、委屈和无助的嚎啕猛然爆发出来。

不是低声啜泣,也不是呜咽,而是若同濒死小兽找到庇护后倾尽全力的、撕心裂肺的哭嚎。

那哭声尖锐得几乎要刺破耳膜,带着几乎窒息的抽噎,滚烫的泪水瞬间汹涌而出,浸透了白战胸前玄黑的软鳞甲,留下深色的湿痕。

她的小手终于从紧抱自己的状态松开,像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死死攥住了他胸前的衣襟,指节用力到颤抖,仿佛要将全身的重量和恐惧都挂在他身上。

白战只觉得那哭声似带着倒钩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的心上,每一次抽噎都让他痛彻心扉。

他心疼得无以复加,只能将怀中脆弱颤抖的身子搂得更紧,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用自己的生命去填平她心中的恐惧深渊。

“玉儿不怕…玉儿不怕…” 他笨拙地重复着安抚的话语。

大手在她微凸的小腹上方悬停了一瞬,最终只是无比轻柔地、一遍遍地抚拍着她瘦削颤抖的脊背,感受着那单薄脊骨在自己掌心下无助的震颤。“夫君在呢…在这呢…谁也伤不了你…乖…不怕了…都过去了…”

他低下头,用干燥滚烫的嘴唇吻去她脸上汹涌泛滥的泪水,咸涩的味道渗入唇齿,更添自责苦涩。

他心中早已将自己凌迟了千万遍:白战!你真该死!

明知她最惧孤身幽闭,宛若惊弓之鸟!明知她怀胎不稳,心绪最是脆弱惊惶,却还是将她一人独留在这铁笼般的车厢。

十年年前那场噩梦噬心透骨,你竟未能护她当时周全,如今岂能再犯同样的错?!

该死!真该死!无数自责愤怒的念头在胸腔内翻腾冲撞,化作眼中深不见底的痛楚与怜惜。

他抱着她,宛若拥着尘封千年的古玉。所有的杀伐决断、统帅威严,在她撕心裂肺的哭声中都化作了绕指柔肠。

他不再言语,只是不断用滚烫的怀抱、轻柔的抚摸、细密的亲吻和低沉的心跳告诉她:他在,他回来了,安全了。

时间在哽咽与安抚中流淌。不知过了多久,怀中那剧烈的颤抖终于慢慢平息下来。

嚎啕的哭声渐渐减弱,变成了断断续续的、似小猫呜咽般的抽泣。

拓跋玉紧绷的身体终于在他怀里放松了一丝,揪着他衣襟的小手也不再那么用力,但那依赖的姿态没有丝毫松懈。

“夫…夫君……”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过后的沙哑,像被砂纸磨砺过的丝绸,微弱又委屈地响起。

小脸依旧埋在他宽阔的胸膛里,闷闷地撒娇控诉,“你…你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我一醒来就看不到你…四周黑乎乎的…晃得厉害…我一个人…好怕…好怕!就像…”

她似乎又要触及那可怕的记忆,身体明显又瑟缩了一下。

白战的心顿时揪紧!他立刻打断她,声音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自责与心疼,抢着认错:“对不起!乖乖!都是夫君不好!是夫君把你一个人丢下了!夫君错了!夫君该死!你想怎么罚夫君都行!打骂都随你!只是…莫要再哭了…为夫的心都要被你哭碎了…”

他捧起她哭得梨花带雨的小脸,用指腹极其温柔地揩去滚落的泪珠,动作轻得像是拂去花瓣上的尘埃。

“你看,锦书和浮春她们都在看着呢…” 他试图用一点点的羞窘来转移她沉溺于恐惧的注意力。

声音带着诱哄,目光示意性地瞥向依旧跪在车门附近、大气不敢出的两个侍女。

“锦书…浮春?”

拓跋玉被他捧着脸,泪眼朦胧间,顺着他的目光,带着茫然和后知的羞怯,下意识地望了过去。

当那张张熟悉却沾满尘土、写满疲惫与担忧的面容映入被泪水洗刷过的眼帘时。

“轰!”

仿佛有温暖的光芒轰然在心底炸开,驱散了最后一丝阴霾。

那双原本还盛满惊惧泪水的翦水秋瞳,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璀璨夺目的光彩。

恍若暗夜行船陡然望见了灯塔。那光芒纯粹、炽热,饱含着失而复得的巨大惊喜和最深沉的情感。

那不是王妃看奴婢的眼神,而是流离失所的游子,终于见到了血脉相连的亲人。

那份刻入骨髓的温婉气质,俨如月华般瞬间在她周身流转开来。

所有的惊惶、委屈、脆弱似乎都被这重逢的喜悦暂时冲淡,柔柔地晕染开来,奇迹般地中和了车厢内因白战闯入而弥漫的肃杀与紧绷。

“锦书!浮春!”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比刚才清亮了许多,急切地从白战的怀抱中伸出双手。

那双手纤细、白皙,指尖甚至还带着泪水的微凉,却充满了渴望与召唤的力量。

“王妃!” 跪在地上的锦书和浮春,在看到拓跋玉眼中那纯粹喜悦光芒的瞬间,连日来的惊惧、奔波的辛劳、停军三日的巨大压力。

以及方才目睹王妃极度惊恐时的揪心痛苦……所有积压的情绪如同找到了宣泄的闸口,轰然决堤。

两人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扑向矮榻。声音早已哽咽得不成样子,泪水如同断线的珍珠,汹涌地夺眶而出!

她们扑到榻前,毫不犹豫地伸出自己的手,紧紧抓住了王妃伸来的那双冰凉的手。

那力道之大,仿佛倾注了所有的力气,要将千言万语和无尽慰藉都通过这紧握传递过去。

更像是在惊涛骇浪中漂泊了太久的人,终于抓住了能承载全部希望的浮木。

“王妃!奴婢们…奴婢们可算见到您了!”锦书的声音破碎,泣不成声。

“王妃…您受苦了…”浮春哽咽着,泪水滑过沾满尘土的脸颊,留下清晰的痕迹。

无需过多的言语,也不需要繁复的礼节。主仆三人,在这铁血肃杀的军队深处。

在这颠簸前行的狭窄车厢里,用最原始的动作:紧握的双手、奔涌的热泪、模糊的视线中映出的彼此面容,完成了最深沉的联结。

那份超越了主仆的、近乎亲情的情谊,仿佛是荒漠中涌出的清泉,无声地流淌着。

滋养着饱受惊吓的心灵,温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在这冰冷的铁甲洪流中,开辟出一方珍贵无比的、带着体温的绿洲。

短暂的相顾无言,唯有泪水肆意流淌。拓跋玉的目光在锦书和浮春沾满尘土、明显清瘦疲惫却完好的脸上流连。

带着深深的心疼和无言的感激。随即,她的目光越过她们的肩膀,投向车外。

车帘已被彻底撕裂,敞开着。楚言和江木两位亲兵统领,犹如两尊沉默的铁铸雕像。

笔直地肃立在车门两侧,目不斜视,用身体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窥探和可能的惊扰。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最纯粹的守护姿态。

拓跋玉的目光在他们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不再有惊恐与脆弱,而是恢复了属于王妃的沉静与温和,里面盛满了无需言表的、深沉的感激。

她对着楚言和江木的方向,极其清晰且郑重地,微微颔首致意。这一颔首,重逾千钧。

楚言虽未转头,但余光似乎捕捉到了王妃的动作。他那张刚毅紧绷的脸庞,似乎极其细微地松弛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算是对这份无声谢意的回应。

而楚言的心中,此刻已是波澜起伏:原以为王爷是山岳凝肃,未料情至浓时,竟将自己熔作一捧滚烫的星烬,只为落入王妃眼眸!

方才那撕址车帘的雷霆之势,那视十万大军如无物的疾驰,那跪在榻边将惊天杀气瞬间化作绕指柔的极致反差……

若换了别的女子,在军营中如此惊扰主帅,别说哭嚎,怕是稍有失仪,早被王爷那柄杀敌无数的环首刀毫不犹豫地砍了。

王爷治军之严苛,对女子之疏离,北境何人不知?!

呵……除了眼前这位,根本不可能有别的女人,也绝不会有别的女人,能入得了王爷那淬炼过冰霜战火的双眸,更别说能如此近身,让他放下浑身锋芒小心呵护了。

难道……这就是那些传奇画本子里唱诵的:“?征袍犹带胭脂暖,百炼钢成绕指柔!?”

?马车依旧在庞大的队伍中辘辘前行。车厢内,白战扶着情绪稍稳的拓跋玉重新在矮榻上靠好。

看着她紧握着锦书和浮春的手,眼中终于有了安定的神采。

他紧蹙的眉头才略略松开些许,心中却已暗下决心:纵使刀山火海,此次北征,绝不能再让她离开自己视线半步。

那十年前的噩梦,这十年后的惊吓,他要用余生所有的守护来弥补!

“玉儿,喝口参汤。”白战将青瓷碗递到她唇边,碗沿还浮着几片枸杞,像零星的血点。

拓跋玉微微摇头,却被他执拗地托住后颈以唇渡之。药汁顺着她的唇角滑落,洇湿了绣着并蒂莲的衣襟。

白战用帕子擦拭时,指尖触到她腕间淡疤——那是当年人贩子留下的印记。他忽然将脸埋进她掌心,呼吸灼热:“这次,我定护你周全。”

车厢外,十万大军如铁流般向北行进。拓跋野策马巡视,甲胄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他总爱吹嘘自己“镇得住场子”,却也会在无人时偷偷揉着酸痛的腰——毕竟连续十几日的急行军,连他这莽汉也撑得吃力。

待芙蓉小尽时,大军抵达边陲驿站。粮草垛旁,士兵们卸下重甲,抓起蒸饼大嚼;马厩里,新换的马蹄铁溅起火星。

白战却无心这些,他牵着拓跋玉的手穿过嘈杂的人群,为她寻来一筐西域蜜饯。

她孕期嗜酸,又嫌甜腻,唯有这青梅裹了盐霜的吃法合她心意。

“王爷,王妃该歇息了。”浮春撑开油纸伞,遮住拓跋玉额前细汗。

白战却执意带她去看驿站后院的野菊。初秋的风掠过花丛,拓跋玉忽然轻笑:“像不像我们大婚时的金盏花?”

白战一怔,随即脱下披风裹住她,仿佛那阵风仍是十七年前刺骨的刀锋。

月余风霜淬砺,十万铁骑终抵边关。白战勒马于赤石坡,远眺忘忧镇青灰色的轮廓在暮霭中若隐若现。

他抬手示意全军止步,玄铁护腕在夕阳下泛着冷光:“念玉随舅父入营整军。”

少年在马上抱拳领命时,盔缨随动作簌簌震颤,像只初试锋芒的幼鹰。

白战的目光却掠过儿子肩头,凝在身后那辆垂着靛蓝绸帘的马车上。

车轮碾过龟裂的黄土道,楚言执缰的手背崩起青筋。马车内弥漫着药香与沉水香交织的氤氲。

浮春正用银签拨弄狻猊香炉的灰烬,锦书膝头摊着药典,目光却黏在女主人苍白的侧颜。

拓跋玉裹着狐裘蜷在锦缎软枕间,眼睫随颠簸轻颤如蝶。

忘忧镇城墙豁口处,戍卒的呵斥撕裂暮色:“商队卸货查验!”“流民持符过检!”

龟兹商人宝石腰刀被铁戟挑开时迸出火星,羌族老妪怀中的陶罐在推搡间裂开细纹。

楚言驾车转入队列刹那,守城都尉的铜哨猝然噎在喉间,玄驹马额的鎏金护甲烙着靖北军的狼首徽!

“王爷千岁!”铠甲碰撞声如冰河迸裂,满城兵卒倏然跪成铁黑色的浪。

白战微抬车窗竹帘,半张脸浸在阴影里:“免。”一个字砸得青砖地嗡嗡作响。

浮春从帘隙窥见那都尉起身时,膝甲上还沾着半片碾碎的胡杨叶。

马车在暮色四合中又行了一刻有余,终于碾过将军府前最后一段冷清的石板路,停驻在那扇熟悉又陌生的大门前。?

将军府的兽头门环悬着蛛网,当楚言叩击第三声时,铜绿斑驳的门枢发出垂死般的呻吟。

两尊石狮的眼窝积着沙尘,左侧狮爪下按着的绣球裂了道深隙,缝里钻出几茎枯草。

“比一年前更破败了。”楚言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消散在府邸周遭的寂寥里。

白战掀帘下车时,暮光流淌过他玄色常服上银线暗绣的螭纹,腰间玉带扣嵌着的墨玉倒映出府门匾额——敕造镇远将军府的金漆早已剥落成灰黄色。

车厢里传来衣料窸窣声。锦书掀帘欲扶,白战却已探身将拓跋玉整个裹进披风。

她足尖将将点地便被拦腰抱起,狐裘下摆垂落的流苏扫过车辕积尘。“到家了。”

他声音沉在胸腔里震动她耳畔,拓跋玉冰凉的手指下意识揪住他前襟,像抓住浮木的溺水者。

迈过门槛的刹那,腐木气息混着尘灰扑面而来。浮春被呛得掩袖轻咳,抬头时怔在原地。

九曲回廊的彩绘阑干褪成惨白,庭中那株老梨树虬枝狰狞地刺向靛紫色天空,树下石桌裂痕里竟生着簇惨绿的苔藓。

“有人吗?”锦书的呼唤在空庭里撞出回声。许久才有踢踏脚步声从月洞门传来。

三个婆子提着破灯笼踉跄奔出,为首的钱嬷嬷鬓发散乱,手中扫帚还粘着蛛丝:“王...王爷?!”

她们扑跪在地时,灯笼滚落点燃了台阶枯叶,火苗窜起的瞬间照亮廊檐下密布的燕巢残骸。

白战径自踏入正院寝阁,犀皮靴踩过地面的积灰印出清晰痕迹。拔步床的茜纱帐破了个窟窿,月光正从洞中漏进来,在拓跋玉脸上投下摇晃的光斑。“去烧地龙。”

他将妻子放进床榻时,锦书已眼疾手快抽走潮冷的锦褥。浮春擦拭博古架的手指突然顿住——紫檀木托架上供着的白玉虎符竟不翼而飞,只余个积满灰的方印。

拓跋玉的咳嗽声就在这时撕破死寂,她蜷起身子发抖的模样让白战五指猛收,箭镞棱角瞬间刺破他掌心,血珠滴在席篾编织的踏板上,洇开三朵小小的红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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