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东暖阁内,沉香袅袅,却压不住空气中弥漫的纸张与墨锭特有的清冷气息。
紫檀木大案上,奏报、账册、宫规旧例卷宗堆叠如山,几乎将端坐其后、身着明黄色常服的沈清漪淹没。
她被正式授予皇后金宝不过旬日,年节的热闹喧嚣尚未完全散去,后宫庞杂巨细的宫务已如潮水般涌来,再无半日清闲。
案头左手边一摞,是尚宫局送上的新春各宫份例调整簿册。一页页翻过,皆是银钱数目、物品清单。
惠妃宫中报请添换一批窗纱,理由是“旧纱泛黄,有碍观瞻”;敬昭容处申请额外拨付炭敬,因其“体弱畏寒”;丽修容那边更是列了一张长长的单子,从新造首饰到增添摆设,名目繁多。
沈清漪目光沉静,指尖点着丽修容的单子,对侍立一旁的坤宁宫掌事太监常安道:“去岁秋日才拨过一笔妆奁银子,如今又添这许多?回了她,按旧例份例供给,超出的,让她自己用月例银子补。”
常安躬身应下,神色恭谨。
右手边则是内务府呈报的年后各处修缮预算。御花园的哪处亭台需补漆,哪个宫苑的甬道要重铺青砖,一笔笔开销列得清楚。
沈清漪看得仔细,不时拿起朱笔在一旁空白的笺纸上记下几句。
看到一处报请更换宫灯的数量和单价时,她微微蹙眉,唤来内务府派来回事的小太监:“这个价,比宫外采买足足贵了三成。去查清楚,是经手的人不谙市价,还是其中另有缘故?查明再来回话。”
小太监额头沁出细汗,连声应着退下。
中间摊开的,是厚厚一本宫规。自先帝朝修订后,又历经多次增补,条款繁复,字字句句皆关乎礼仪、惩戒、权责划分。
沈清漪需尽快熟稔于心,方能不出错漏,公正决断。她时而凝神细读,时而闭目默记,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云袖悄步进来,奉上一盏新沏的六安瓜片,又轻轻将一支烛台挪近了些,低声道:“娘娘,看了大半日了,歇歇眼睛吧。”
沈清漪接过茶盏,温热透过瓷壁传来,她轻轻呷了一口,目光却仍未从案上移开:“尚仪局呈上来的年后各宫人手调配的章程,我看过了。
长春宫那边缺的洒扫宫女,从缩减了的钟粹宫份例里调拨两个过去便是,不必再新选人入宫。告诉她们,如今宫里用度,能省则省。”
“是。”云袖低声应了,心下暗叹娘娘心思之细密。钟粹宫是昔日德妃居所,如今空置,人手自然缩减。
刚处理完一桩,敬事房的首领太监又来了,捧着绿头牌盘子,却不是请皇帝翻牌子,而是来回禀一桩纠葛:一个小太监与一个宫女私下传递物品,犯了宫规,该如何处置。
沈清漪放下茶盏,声音平稳无波:“按宫规,各打二十板子,罚俸三个月,调去辛者库当差。告知各宫,以儆效尤。”
首领太监领命而去。
窗外日影西斜,光线逐渐变得昏黄。案上的文书仿佛永无止境。有宫人来请示元宵节宫宴的菜单定夺,有嬷嬷来回禀哪位太妃染恙需请太医并加派伺候人手,还有针工局送来新一批宫女春衣的料子样本请她过目……
每一件事看似不大,却都需她这位中宫皇后最终拍板。权柄在手,亦是千钧重担。她不能显出丝毫疲态,不能有任何偏颇,每一道指令都需合乎规矩,经得起推敲,更要平衡各方,不能轻易授人以柄。
偶尔批得累了,她会抬眼望向窗外。坤宁宫的庭院开阔,但目光所及,依旧是重重宫墙,飞檐套着飞檐。这四方天地,便是她今后全部的疆域。
晚膳时分,萧珩并未过来。只遣了个小太监来传话,说前朝事忙,让皇后自行用膳。沈清漪独自对着满满一桌御膳,只随意用了些清淡的汤羹,便让人撤了下去。
华灯初上,阁内烛火通明,将她的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光滑金砖地上。她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眉心,继续拿起下一本——是关于开春后亲蚕礼筹备事宜的初步流程。这是皇后职责内的重大典礼,丝毫马虎不得。
云袖又换了一支新烛,忍不住再次劝道:“娘娘,夜深了,明日再批吧?”
沈清漪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依旧坚定:“还剩几本,看完就好。”
她想起晨间去给太后请安时,太后看似闲谈般提点的一句:“皇后之位,看着尊荣,实则是天底下最难的差事之一。皇帝予你信任,你更需事必躬亲,心中有数,方能不出大错。”
如今她真切地体会到了。这后宫就像一个巨大的、精密又暗藏锈蚀的机器,而她,必须成为那个最了解它、最能掌控它的人。
夜更深了,万籁俱寂,只剩下烛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响。沈清漪终于合上最后一本账册,提起朱笔,在末尾批下一个“准”字。
她缓缓靠向椅背,闭上眼,只觉得周身疲惫,太阳穴隐隐作痛。云袖上前为她轻轻按揉太阳穴。
殿内香气依旧沉凝,案头如山般的文书暂时清空,但她知道,明日,还会有新的堆叠上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这就是她的后位,她的战场。没有刀光剑影,却无处不在较量;不见血雨腥风,却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